樂生療養院的拆遷重建之路非常漫長,院民們須與工程爭路。大風之島劇組提供
今年,位於新北市新莊的樂生療養院95歲了,本該要慶祝的,走進院裡卻感到些許安靜稀微,令人不禁想,假使一名老人活到95歲是福氣,那麼樂生院為何沒有被眾人祝福,反而被遺忘了呢?答案,就在你我心中。1995年,台北捷運新莊機廠選址在樂生療養院,2003年不顧院民反對開始動工,6成院區遭逐步拆除,原本住在裡面的300多位院民,被以「沒有居住在國有土地上的權力為由」被迫搬遷,爭議延燒全台……只是20年過去,拆遷議題翻篇,目前要面對的是經費已燒罄的「國家漢生病醫療園區」是否還能營運?如果政府無心,這段特殊隔離歷史是否會隨著病人逝世而消散?而政府仍繼續忽視他們受強權迫害、與親人分離、被社會拒絕的困境。
這些沒完沒了的人權問題,無疑為院民(包含樂生保留自救會)、長期關注此事的樂青(青年樂生聯盟成員)造成壓力。導演許雅婷今年40歲初,拍樂生院已20年,換句話說,樂生早已佔據她生命的一半,近年她將院民故事剪輯成紀錄片《大風之島》,片長2小時,她不把老、弱勢、身殘當情勒武器,而是透過鏡頭平緩展現阿公阿嬤強大生命力,看他們如何在不同政權下為自己爭取正義與生路,她不知道未來的樂生院會怎麼樣,但她好希望院民們餘生都能自由且安心地活著。
都市邊陲被遺忘的孤島 缺腿伯笑唱生命之歌
《大風之島》最初在台灣社群曝光時,一張看似平凡無奇的劇照卻吸引人注目。在藍天大樹的背景下,有名戴墨鏡、紳士帽的阿伯靠坐在電動代步車上,蹺著腳,愜意笑著,頗能自得其樂。
不過,仔細一看,阿伯蹺著的雙腳一隻細細瘦瘦,一隻少了小腿,臉部和靠放在胸前的手臂皮膚,也有些與眾不同,一點都不妨礙他有感染力的笑容。
導演許雅婷介紹,阿伯本名叫黃文章,影片中,他正唱著〈金包銀〉。歌詞明明在哀嘆人生不公,他卻唱出超脫和認命。
黃文章愜意翹腳唱〈金包銀〉。大風之島劇組提供
文章伯因感染漢生病(舊稱痲瘋病),1955年被抓進樂生療養院,從此以樂生為家,住到今年剛好70年。
像文章伯一樣境遇的漢生病人,超過千人。
漢生病在許多國家都出現過,但過去醫療對此傳染病所知甚少,再加上病人的皮膚斑塊、塌鼻、肥耳、爪型手等外表明顯變化,以及神經系統受損,病人沒有痛感,受傷容易演變慢性潰瘍,嚴重者須截肢,以致當時社會對病患們感到恐懼、歧視。
1930年,日治時期的台灣總督府在新莊興建「癩療養所樂生院」,是台灣第一、唯一的痲瘋病人隔離場所,1945年政權轉移更名為「台灣省樂生療養院」,繼續對痲瘋病人實施高壓強制政策,不管成年或幼童,只要確認染病,不管在台灣何地都會被送進樂生院。
院區從Y字型大門開始訴說不平等,管理者與醫護等人走右邊,病人走左邊;整個園區大小原本有36公頃,有座山坡,內有行政、醫療、舍房、信仰中心、餐廳市場、公共澡堂、福利社、中山堂等等,是一個完整的社區型態。
值得注意的是,初期政府尚不知痲瘋病是否會透過基因遺傳下一代,限制病人結婚生孩,因此許多病人一生未婚未育;若有孩子必須送到「兒童舍」監管,有些病人不捨孩子,偷偷藏在床底躲避檢查。
此外,因病患人數增加,1957年起陸續增建房舍,病床數最高970床,卻得容納超過千位病人。
藍彩雲是院民的軸心骨之一,原本低調少言的她曾擋在拆遷隊伍前。大風之島劇組提供
1954年進入樂生的藍彩雲就在《大風之島》說,那時好擠好擠,每個人私人空間只有1坪左右,另有院民回憶,那時有病人就被關到發瘋、想不開。想堅強活下來並不簡單。
後來,隔離政策再加上特效藥問世、確定不會基因遺傳,病患愈來愈少,樂生院解除結婚生育禁令,部分病人出院,部分病人繼續住下來,也有人陸續離世,2002年起不再收容長期病患;2008年,痲瘋病去除歧視,正式改名為「漢生病」。
拆遷爭議20年 爭取成國家級園區保存歷史
2002年,捷運新莊機廠開挖,政府欲拆遷樂生院,雖然提出賠償金,並承諾院民可搬遷至新醫療養護大樓,繼續接受照顧,被部分院民否決;2003年拆除樂生員工宿舍,波及其他未在第一波拆除的建築,正式點燃樂生療養院拆遷爭議。
當時社會出現一種聲音,院民有補償金又可住新大樓,為何不願意?為什麼繼續待在禁錮自己的地方?
事實上,對部分院民來說,當初雖是被抓進樂生院,但在這裡住這麼多年了,和其他院民共同歷經太多太多,社會歧視、被家人放棄、無法和外界有足夠的互動,他們就是彼此家人,哪能被隨意切斷?況且一度傳出新大樓禁帶個人物品、多人共用一室等規定,彷彿他們因生病被強制剝奪的人生,持續被社會漠視也無所謂般。
事實上,院民並非全然反對拆遷,而是擔憂歷史被隨意拋卻,就如同他們一樣。
樂生院歷經迫遷爭議變成孤島,《大風之島》記錄院民如何在政治風暴中堅守「家」的漫長旅程。大風之島劇組提供
從《大風之島》的影片中,院民的訴求向來是「事先告知、尊重、取得共識」,從不反對配合捷運新莊機廠發展,而是要求政府正視樂生院的歷史,尊重人權,無奈溝通無效,親眼看見機具如何毀壞自己的家、被斷水斷電...。具歷史意義的Y字型大門和方便院民出入的緩坡被消失了,隨之取代的是鋼鐵巨獸的斷頭空橋(至今仍未完工),為下方的捷運機廠騰出空地,院民們出入須搭窄小的電梯,整座樂生院變成一座被隔絕的小島,他們的複雜心情,能如何敘述?
拆遷後,樂生院面積大幅縮減,房舍僅剩當年的4成,歷經院民與樂青協商,新北市府、衛福部、文化部等中央地方部會承認樂生療養院的歷史意義,成立「國立漢生病醫療園區」(原是國立漢生病醫療人權園區,人權已拿掉),並將部分建築登錄為歷史建築,目前住在舊院區的院民寥寥無幾。
巨額經費已燒光 整修後仍問題重重
很多人以為樂生院很悲苦,但在許雅婷看來,裡面富有生命張力,他們每個人都以理所當然的態度活著,「我們都努力在找留下樂生的原因,但他們本身的存在就是。」
她也發現,社會上許多人的友善,背後可能藏有歧視、不理解。像院民黃金英的家,近年動工維修,外界不解為何她要拒絕,維修後住得舒服、配合國家發展拿一點賠償金有什麼不好?「當然好,但是違反她的意願啊,她把院區的小貓小狗當作自己的孩子,牠們的安全比自己住得舒服更重要,可是強權仍舊自以為是,沒有傾聽且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20250819樂生療養院紀錄片《大風之島》導演楊雅婷。李政龍攝
此外,行政院2017年6月核定「樂生園區整體發展計畫」,為國立漢生病醫療園區訂定雛形。預定園區內需包括博物館「漢生病醫療史料館」,樂生廣場、生活聚落,以及樂生人權森林公園,並兼顧院民的醫療和安養。
計畫中,「漢生病醫療史料館」是園區重點,由舊院區的王字型醫院與附屬12棟建築組成,展示台灣漢生病歷史,消除社會長期對漢生病患的偏見歧視,並紀念曾在此居住過的院民與醫護、工作人員。
不過,「樂生園區整體發展計畫」原本編列10.7億元預算不夠用,光是用在修復還原62棟建築及修整園區工程,行政院2023年就預估,2024年即燒完經費,即便園區硬體整修完畢,後續如何經營成未知,當初的發展計畫恐成空談。
許雅婷說明,當時發現經費燒完,主管機關的反應並不積極,反而提出先招商賺錢,延後博物館營運想法,讓院民與樂青憂慮。
從嘉義縣微型文創園區、台東客文化園區等文化相關招商案失敗案例來說,樂生園區的招商究竟能否賺錢?規模得有多大?如何吸引人潮?商店類型是否符合園區調性?預計多久能達到預期效益?是否會淪為蚊子館?環評、管理權責等等是否已確認?沒有人敢掛保證,難道「樂生園區整體發展計畫」只能停在這裡不了了之嗎?
除此之外,院方對外說明,園區整修後院民都住得很滿意,實際上還有很多細節沒有為院民設身處地規劃。
譬如許多院民依靠電動輪椅移動,園區的路卻不平,或有管線外露,下雨過後路面出現坑洞、高低差,許雅婷更提到:「裡面沒有路燈,他們說晚上都不敢出門了!要怎麼安全移動都是問題。」
這些問題依舊靠著「青年樂生聯盟」、「樂生自救會」關注著,只是令人心涼的是,這20多年來,最弱勢、被強權控制超過半生的人們,仍未獲得國家的道歉與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