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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訪】從坎城影展到羅東賣瓦斯!叛逆離鄉30年的和解 王雅倫:我是工人之女

    2025-08-02 09:31 / 作者 陳玠婷
    王雅倫接手父親留下來的瓦斯分裝場,而她個人與這顆粉色小瓦斯桶,是廠區裡難得一見的亮色。廖瑞祥攝
    或許人類有溯源的DNA,否則為何每個世代都在尋找家的意義?不論人生過得精彩或平常,往往走到後來,想的都是身邊在意的人,真是奇妙的共通性。然而,提到家,眾人有千絲萬縷的感受,總是歷經好多情緒後明白真相–家不等於愛的輕重,愛是個人體悟。

    對於《姐在羅東賣瓦斯:從巴黎左岸到冬山河畔的底層人生》作者王雅倫來說,家的故事向來很難說清楚,她的爸媽一輩子勞碌養家,而她從台大外文畢業後卻為了逃離家裡,飛到法國國家行政學院當總統馬克宏校友,定居歐洲30年完成幾件大事,閃閃發亮的經歷甩出來叫人羨慕!兩三年前,她決定返台做回工人女兒,接手父親留下來的瓦斯分裝場,沒有雄心壯志賺大錢,志在不倒。

    王雅倫與瓦斯行老闆們抬槓。廖瑞祥攝


    朋友們覺得她怪,明明對瓦斯分裝場一竅不通,為何要放棄工作和女兒,跑回台灣過「苦日子」?但她很清楚自己回台是為了陪伴年邁生病的父母走最後一段路,除了長女的責任,她也想了解父母這一生,尤其相處一輩子卻像陌生人的父親,嘗試與他和解,而她無比珍惜這段時光,拿寶物也不換。

    渾身都是炫耀本錢 但她選擇低調

    該怎麼介紹王雅倫較吸引人目光?外界很懂,北一女、台大外文系畢業,拿獎學金飛到法國國家行政學院拿到雙碩士,成為馬克宏與多名總統、總理的校友;她是歐洲藝文圈著名的台裔策展人,曾辦過坎城影展,同時,她在〈文茜世界周報〉歐洲特派員多年,深入研究歐洲政治經濟。

    個人生活方面,她頗能自得其樂,穿恐龍裝、扮小丑搞笑,毫不扭捏,是家人與朋友的開心果;穿衣風格是法式優雅,能駕馭亮橘和粉紅色;與比利時籍的先生婚後,育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一人是醫生,一人醫科轉藝術,一家人感情緊密香甜。

    王雅倫車上有許多道具,這是她為陳文茜加油打氣親手做的。而這台亮橘Mini Cooper是王爸爸80歲購入,如今是王雅倫的代步工具。廖瑞祥攝


    令人驚訝的是,王雅倫擁有這麼多,卻不喜隨波逐流,手機裡存放許多照片影片都是流量的好素材,漂亮的、逗趣的、感動的,但她不想在網路上分享,因為這些都是她用「心」紀錄,不該用來奪人眼光,為此,她至今仍沒有社群帳號,想了解她就得聽她親口說故事。

    墓仔埔旁的分裝場 守住父親一生家業

    王雅倫的瓦斯分裝場在宜蘭冬山鄉,從羅東鎮切過去,從密集的民宅到稻田果園,地景愈來愈開闊,再穿過兩旁都是墓仔埔的鄉間小路就到了。

    對,她的鄰居都是「好兄弟」,距離近到辦公室後窗打開就在眼前。

    她解釋,父親在40多年前開始經營這座瓦斯分裝場,那時四周都是果園,後來人力稀少無力維持,果樹沒了就變成福地,2年前,父親過世後,她接下工廠,由於人力不夠,她與員工輪流守夜,問她晚上一個人自己在這裡怕不怕?她回不怕,有什麼好怕的呢?

    王雅倫的父親出生中國徐州,戰爭期間陰錯陽差落地台灣,孤身一人又沒有背景,退伍後憑著勞力過活,王父親開過計程車、卡車、油罐車,經營運輸公司,輾轉又到羅東經營瓦斯分裝場,開始台北、宜蘭兩地跑,「我父親沒有念過書,那不是他的問題,是當時沒辦法讓他好好接受教育,他這輩子都是為了活下去,讓我們3個孩子長大念書。」勤勤懇懇一輩子,大多都不是為了自己。

    她知道王父親有鄉愁,她還清楚記得他幾個失眠獨自飲酒的夜晚,或許是因為如此,她對父親總帶一點疼惜。

    王爸爸挺拔帥氣也有威嚴得一面,而他為了養家做盡辛苦事。廖瑞祥攝


    父母一生委屈 她離家30年後嘗試讀懂

    不過,父女間還是有糾葛,王雅倫自小就有自己的想法,書也念得好,在父親眼中是個會頂嘴、不聽話的孩子,教訓她的力道很重。「其實我很怕他,他每次都罵我『妳書念得好又怎樣?妳唸台大對我有什麼幫助?』我會很難過。」

    除此之外,她從小不是會被父母稱讚的孩子,但她也因此領略一個道理:不需要取悅別人。所以後來她跑到歐洲念書工作,結婚生子,大約有30年的時間,都是維持抓時間回國探親,然後又飛走的模式,與父母相處的時間不多,直到父親2022年肝癌離世,她這個最不被疼愛、跑最遠的孩子,決定回來接手瓦斯分裝場。

    她說,其實父親生前沒有交代要如何處理瓦斯分裝場,弟弟妹妹也沒有意願接,而她雖一竅不通還是決定接手,她忍不住流淚說,「其實這裡沒有賺錢,很多人知道我要接,都勸我乾脆收起來。但我想到父母這輩子放棄很多事,都是為了讓一家人活下去,而我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是自私的,如果我沒有接手工廠,那誰還記得他們?」

    王雅倫感嘆,父母這輩子都是在等待,等孩子長大,等出社會工作,等成家生子,等孩子回家探望。「等到我們想回來的時候,父母已經老化或死亡,這才理解陪伴的重要性,心情是無奈無解。」

    至於她心裡不被父親肯定的記憶,她藉著經營瓦斯分裝場,慢慢循著父親的路試圖了解他,這一次,她想用愛的語言去詮釋。

    父親辦公座位如今換成她的,想起這點她感覺就像與父親有斷不了的連結。廖瑞祥攝


    她維持父親辦公室模樣,辦公桌、椅子、檯燈、值班的床鋪,從家裡搬來木椅、木桌,一尊關聖帝君木雕像,牆面上還有父親風流倜儻的帥照,彷彿她就在身邊,為她壯膽去面對工廠裡一切未知。

    後來,她陸陸續續從客戶口中才知道,那個從未誇獎過自己的父親,其實會對其他人「炫耀」有個優秀的女兒。

    「我爸爸走後我都沒有夢過他,不過今年端午節剛好輪到我值班,那天晚上雨下好大,我在辦公室裡突然看到一隻黃色的小蝴蝶,到處飛啊飛,最後停留在爸爸的相片旁邊,我那時就想:是不是他回來了?」她邊說邊找出當時的影片,裡面是她哭慘的聲音,「爸爸是吃過粽子後才走的,所以端午節看到這隻小蝴蝶,這些巧合讓我想到他。」

    端午節那天大與夜晚,有隻黃色小蝴蝶就停在春聯上許久,她猜想是爸爸在向她打招呼。廖瑞祥攝


    接手的是燙手山芋? 她一一化解危機

    經營瓦斯分裝場這兩年,王雅倫從一竅不通、台語不輪轉的菜鳥老闆,從客戶(瓦斯行老闆們)與員工探究、質疑、唱衰的眼光撐下來。「我記得有一次,在辦公室聽到隔壁的員工在講電話,說我很蠢……」另外,她還得面對發現自己罹患肺腺癌、員工監守自盜偷桶子、客戶欠款數百萬不還、黑道找碴、民代想插乾股,以及工廠幾乎沒有賺錢的現實。

    面對這些難題,王雅倫不是軟柿子,她一一鎮定回擊,包含處理犯錯的員工,把欠錢客戶告上法院,「這圈子很小,我想讓人了解我不是好欺負的,就看法律能走到什麼程度。」

    瓦斯行老闆們的日常,每日來往王雅倫的瓦斯分裝場。廖瑞祥攝


    王雅倫坦言,這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陌生的溝通模式、陌生的行規,在這裡,她的英文和法文完全沒有用處,採訪和策展專業也用不上。她自嘲,初期自己根本連一支廢棄瓦斯桶都不如,她現在只想好好陪中風失智的母親,維持工廠不要賠錢就好了。「這裡一定會有終點,只是不是現在,這行業有既定的遊戲規則,我很清楚一個人能改變的事情太少,不是我不努力,是我玩不起,改變不了大結構的問題。」

    做瓦斯的老闆與員工做的是苦力活,語言能力有限,但攸關自身利益,各個算盤打得響,不過,她能理解,這是現實影響所致。

    深入社會現場 看見底層勞工甘苦

    她謹慎地說:「除了生長環境與教育關係,我還看到其實這個社會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聲音,他們沒有話語權。」因此,他們有自己的溝通模式。另外,她還發現,以前在歐洲研究社會議題,但回到羅東卻是深入社會現場,她看到一群在別人眼中的底層勞工,手扭腳痛仍得上工賺錢,是無可迴避、堅強又心疼的事實。

    提到往事,王雅倫的記憶仍鮮明。廖瑞祥攝


    她明白階級如何影響一個人的一生,不過,她從接手工廠後才發現一個與自己相關的事實。「我花1年才意識到自己也是工人小孩,這不是什麼階級差異,只是我成長年代都是念公立學校,沒有經歷過同儕比較,所以從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即便後來有機會拿到各個階層通關門票,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只是看懂自己的位置很重要,「有些朋友不解我為什麼要放棄以前的生活,但對我來說這不需要猶豫。」

    57歲的廠長在廠內工作數十年,對這裡每個角落都熟稔,這工作辛苦但他也習慣了。廖瑞祥攝


    所幸,王雅倫的努力漸有起色,她的處境比初期好多了,譬如話不多的廠長稱讚她遺傳父親的堅韌不拔,為她把瓦斯桶漆成粉色,成為通告上的亮點。滿頭白髮的瓦斯行老闆也會關心她近況,體型如大熊一般的客戶,肯定她細心更新許多安全措施,成長都看得見。而她聽到稱讚也稍稍放心,接下來繼續穩穩做,直到結束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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