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鄰文萌樓的都更案,去年拆舊房時就有損鄰爭議發生。洪敏隆攝
位於台北市歸綏街的公娼館「文萌樓」,是全台唯一被保存為古蹟的合法性產業空間,當年曾有審議市定古蹟案的文資委員說這裡是「會說故事的老建築」,是性產業歷史記憶地景以及反廢娼運動中心。然而,在歷經多年都更、產權、文資爭議,去年5月重新對外營運的文萌樓,卻因為緊臨的都更建案損鄰爭議,預計今年11月停止營運,如果,文萌樓真的會說話,會怎樣為自己發聲?
10月4日,文萌樓的外牆懸掛起「文萌樓不要成為大直案,孤兒寡母無力承擔公安危險,市定古蹟文萌樓11/1起停止營業(危險!不要來!)」布條,台北市文化局隔天迅速以違反《文化資產保存法》「不得遮蔽古蹟」規定,要求古蹟所有權人拆掉,沒有讓此事件延燒。
但是在文資專家、台北教育大學社會與區域發展學系兼任助理教授蕭文杰眼裡,陳情者遮蔽古蹟固然不對,但是更應該省思更深層的問題是,為何古蹟所有權人在面對建案損壞古蹟向政府求助無門,而必須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
蕭文杰認為,文萌樓屋主林麗萍以「大直宅塌案」比擬,挑動了北市府的敏感神經,才會如此「明快處理」,在網路上有人批評林麗萍比喻為「大直案」翻版不恰當,但是從去年(2022)5月周邊都更建案拆除舊房就造成文萌樓損壞後,林麗萍向市政府反映問題,市府卻反過來要她「舉證」,遇到問題有反映但都沒有下文,這不是跟大直基泰宅塌案如出一轍?
文萌樓屋主曾在10月初懸掛布條抗議。照片取自蕭文杰臉書
文萌樓周邊的都更案推動時間已逾20年,北市府因為靜修女中附近地區的建築物已年代久遠且有傾頹毀壞之虞,2000年6月公告劃定「大同區靜修女中附近更新地區」,基地面積超過3000平方公尺,包括台銀土地及日治時期警察宿舍,文萌樓原本也在範圍內,經過多次協調,直到2014年才將文萌樓劃出都更範圍,也使得整個大面積的基地,只見文萌樓一棟建物孤零零矗立在上面,其他建物都在去年5月開始拆除。
文萌樓受損要「自己舉證」 還得配合建商施工期程修復文萌樓館長高旭寬說,依照都更建商所提出的施工拆除計畫,屬於古蹟的文萌樓鄰房是最後拆除,且不能使用大型機具,但是建商施工時卻未按規定,導致文萌樓北側牆壁有裂痕,且因為兩邊鄰房都拆掉,原本文萌樓牆壁過去就是別棟建築,本身建物並沒有對外的防水功能,導致文萌樓在沒有防水情況下,出現壁紙潮濕等情況。
此外,文萌樓後面因為有遮光罩,若建商要踩到上面施工拆除,依照計畫必須設置防護墊,結果卻只是用一般雙人床墊壓著,但這種床墊遇水會更加沉重,相關防護措施並未按照維護古蹟嚴謹執行。
文化局接獲反映後,雖然立刻勘查,勒令建商業者停工,開罰30萬元,並且要求建商業者提出修復計畫,今年(2023)1月外牆修復計畫書才達成共識,通過文化局審查並已完工。可是,內部壁紙潮濕必須更換一事,文化局文化資產科科長邱稚亘表示,建商聖得福建設願意換新,但「建商只有一次配額」,施工過程還會遇到敲敲打打,希望等到建案完成再一併修復。
這讓林麗萍感覺建商只是圖施工便利考量,「你弄壞我房子,為何我要配合你施工?」讓她更感慨的是,文化局應該基於維護文化資產的責任,卻沒有更積極的角色,只是在扮演不關自己的「第三方角色」,更灰心的是在勘察屋內潮濕問題時,雖然有站在文資維護的文資委員會關心,也有工程建築師背景的文資委員會反過來質疑是屋子方位問題造成反潮,必須「舉證」潮濕是都更建案施工造成。
文萌樓仍可見鄰宅拆除時毀損的痕跡。洪敏隆攝
文萌樓外牆牆面在毀損後,已經修復,從白色牆面可看到跟原建物顏色不同。洪敏隆攝
9月大直基泰建案造成鄰宅倒塌一事,讓林麗萍憂心文萌樓會步上後塵,因為都更建案開挖的地基深達6層樓,且距離文萌樓僅有短短的3公尺,為避免開挖地基影響文萌樓及人員的安全,決定11月1日停止對外營業,也希望大家共同關注文萌樓的安全,讓這座珍貴的百年古蹟能夠永存,持續訴說老娼館的故事。
文萌樓在2006年指定為古蹟,當時指定原因有三,除了其建築歷史悠久及實質狀況良好,另兩個重要因素是作為性產業歷史記憶地景以及反廢娼運動中心,以及室內隔間反映性產業空間具見證意義。
文萌樓見證的是大稻埕的繁華興衰歷史,早期大稻埕開港成為新興的商業中心,也乘載男性勞動族群性需求的產業。酒館、娼館以江山樓為中心而開業,各式風俗產業在此自由蓬勃發展,文萌樓就是江山樓一帶妓女區的其中一戶。後來政府頒發執照時將公娼館分為甲、乙、丙三級,文萌樓就是甲級娼館,後來江山樓一帶幾乎都已拆除,只有作為公娼館的文萌樓留下,見證歷史。
文萌樓大事記
會說故事的老建築 到處可見證風華歷史蕭文杰說,文萌樓是一棟「會說故事的老建築」,不只建物保存完整,建物內的空間如執業室的隔間格局都未更動,注意看在入口處電話旁的牆壁上還留有警局的電話號碼,代表的是合法娼館的樓間能敞開門戶,所有交易攤在陽光下,小姐遇到壞客人能報警,遇到「白吃」的嫖客,也能報警,小姐與警察互動良善,成為大稻埕一隅的景象之一。
在文萌樓的後方有一棵榕樹,是當年公娼們的生活空間之一,蕭文杰說,人稱「官姐」的第一任台北市公娼自救會會長官秀琴從南部請來的神明,就供奉在樹下,那是公娼館姊妹們談心、祈求神明庇佑的心靈寄託的重要場域。
文萌樓門口電話旁的牆壁,仍保有原本聯絡警察的電話號碼。洪敏隆攝
文萌樓後院的老榕樹在都更後會在原地保留。洪敏隆攝
文萌樓所象徵的歷史記憶,也是周邊都更案審議多年的主因之一,如何形塑歸綏街這條歷史街區意象是重點,原本建商規劃是歸綏街的街道立面「建新如舊」遭到都更審查委員打槍,認為「台北市假的東西已經太多,不應該再用仿造的方式處理」,最後建商提出歸綏街舊房拆除後,立面未來會原址保留,捐贈予文化局,並留設以文萌樓古蹟風貌為主的沿街騎樓才過關。
此外,文萌樓後院的榕樹,建商最後也同意延續此歷史記憶,將採基地內移植方式保留,興建期間暫移至未開挖區域,興建完成後,再移回原相對位置,不影響住戶動線的地方。
文萌樓另一個象徵的意義是1997年時任台北市長陳水扁廢除公娼後,從公娼自救會到關心性工作權益與性道德污名的支持者一起組成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的妓權運動歷程,直到現在,日日春仍藉由舉辦各種娼妓文化活動,不斷持續推動性工作者除罪化及改變社會大眾對性工作者的歧視。
從對立到和解 讓文萌樓看到曙光不過,原本作為妓權運動基地的文萌樓,因為原本屋主年事已高要變賣,依《文化資產保存法》第28條,土地所有權在轉移時,主管機關台北市文化局有優先購買權,但是文化局卻放棄優先購買權,由林麗萍買下文萌樓,也因為其不願續租日日春而對薄公堂,雖然最後因為法院判決日日春敗訴而搬離文萌樓,但是後來雙方「和解」,建立文萌樓持續朝公益方向營運,歷經兩年時間修復,去年5月文萌樓重新對外營運。
日日春協會秘書郭姵妤表示,文萌樓的古蹟意義延續很重要,日日春在文萌樓修復再利用計畫有參與協助理清歷史脈絡,去年開幕剪綵儀式她代表日日春發言時強調「最重要意義不只是建物價值,還有歷史跟靈魂跟精神」,在開幕1個多月林麗萍就打給日日春想知道可以怎麼合作,在過程中看到林麗萍經營古蹟的困難,因為這是小眾議題,牽涉到性跟汙名,不好處理。
文萌樓保存的是很多珍貴的歷史記憶。洪敏隆攝
郭姵妤說,過去這一年多來的文萌樓營運,跟日日春以前營運還是有所不同,但是文萌樓營運沒有標準答案該怎麼做,至少可以持續文化實踐,可以符合這古蹟被指定的意義,彰顯小姐們抗爭的精神及公娼運動的記憶跟痕跡,不斷讓不同世代的年輕人、不同位置的人走進來瞭解這段歷程是有意義的。
高旭寬說,在這一年多的重新營運吸引很多年輕人前來,很多人不知道原來台灣曾有性產業合法的這段過去,導覽時介紹妓權運動,年輕人都是睜大眼睛在聽,參觀過也給予很多回饋,也有一群學生是高中公民老師帶來,像早期靜修女中規定學生必須繞路,不能走這條街,現在會帶來上公民課,還有人是從台南來,曾研究台南風化區,對於全台唯一保存的公娼館有感而發說「希望更多人跟這塊土地是有歷史情感的連結。」
對於有人批評林麗萍以「大直案」比喻是因為不想營運文萌樓,想藉都更建案開挖脫身,高旭寬代為反駁說,這一年多文萌樓沒有像一些私人古蹟選擇開咖啡廳,而是保留原貌對外開放參觀,這種說法有失公允,林麗萍大動作想要彰顯的是政府在文化資產維護不該是「中立」而是更「積極」態度,反思為何很多人不願產物被列為古蹟的原因,因為政府心態還是認定那是「私人」而非「全民資產」,當越來越多都更案牽涉到文化資產維護,若沒有正視及慎重處理,會是「文化災難」。
文萌樓內將公娼的執業房仍照原貌呈現。洪敏隆攝
新開發如何確保舊有文化資產安全 政府角色應更積極郭姵妤認為,文萌樓去年開幕那天,都更建案的鷹架就有倒塌影響對面的集合住宅,後來拆除時未按計畫採人工拆除,而是大型機具,不按計畫執行,古蹟又那麼脆弱,有這不良紀錄,可理解文萌樓屋主會擔心地基開挖會造成更大影響的原因,即便按照計畫做,地下室開挖有做連續監測數據,但有無意識採取行動避免傷害,從大直基泰案的例子來看,這是另一個隱憂。
郭姵妤呼籲,因為文萌樓旁都更開挖深度,比大直基泰案還要深,文萌樓百年房子又沒有地基,對於相關隱憂應該更慎重,應更積極處理去降低風險。由於建商在社區推動很久,很多居民也參與都更 ,沒有人希望古蹟造成後續影響,呼籲建商要格外加倍小心,也希望政府部門能公開監測數據,讓周邊居民及全民監督。
針對敏感地點例如幾公尺範圍內有地質文化層、史蹟或古蹟,如何強化橫向聯繫通報,郭姵妤認為非常重要,不能夠建管只管施工,文化局只管古蹟,必須防患於未然,不要再出現2015年大巨蛋正在挖,隔鄰松菸煙囪傾斜的事情,政府應好好思考,不要等到事情發生再處理。
建商表示,為使文萌樓不受損,會使用對建物損傷較低的水刀、在文萌樓外部架設臨時支撐、安裝安全監測系統、採對基地擾動最小的逆打工法、提高連續壁的勁度,避免鄰房變位、開挖期間到完工1年後進行密集監控。
俯瞰文萌樓(紅色屋頂)周邊都要開挖的大型都更基地。洪敏隆攝
邱稚亘強調,文化資產遇到鄰宅都更或興建案是越來越密集,文化局對於每個文化資產處理態度是一致,文資管理人有疑慮都可以隨時發動會勘,但文資委員只能要求工法跟程序,至於何時修、要賠償多少錢,是雙方應該持續對話 而不是由文化局協助。
未來文萌樓周邊建案基地開挖後,建商會依照監管計畫每個月要送監測記錄,但是監測是每天動態持續執行,只要達到警戒值、行動值就必須採取相關行動,屋主若發現任何損鄰,也可通報文化局,邀集文資委員現場判斷。
經歷許多爭議後重生的文萌樓,面臨的鄰近建案開發的風險選擇再度停止營運,凸顯的不只是文萌樓這個單獨個案,而是當城市不斷翻新,保存文化資產的挑戰越來越多,如果不審慎面對,一旦失去,這些文化資產是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