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以諾談名人與疾病】「落跑總統」唐景崧的政治與桂劇創作

唐景崧是誰？對許多台灣人而言，這是位評價兩極的人物。當年清朝政府把台灣割讓給日本，身為末代台灣巡撫的他受拱而成為「台灣民主國」總統，年號「永清」，意思是「永遠效忠大清」，並把「黃虎旗」給定為國旗，當時清廷的國旗上畫的是一條龍，虎比龍略弱，是以這國旗有著台灣民主國未僭越大清、永遠屬於大清的宣示意涵。這一切是如此的慷慨與浪漫，然而，建國沒幾天的功夫，日本人登陸台灣，唐景崧竟只當了八天左右的總統，就落跑回中國境內了。這使得唐景崧這三個字在許多後世眼的印象中並不光彩，一提到他，便直接想到「落跑總統」這四個字，但他真有這樣糟嗎？他會否也承受了一般人所不知的身心苦楚？

唐景崧是平民出身，家中兄弟三人皆是讀書人，其父亦是位舉人，但最後未中進士，只能在地方私塾教書，唐景崧比他父親幸運，咸豐年間中舉人，同治初年進士及第，順利官袍加身。但或許是唐景崧的家庭背景不夠顯赫，既非滿族皇親，也非名臣子弟，他的仕途並不順利。他顯然覺得有志難伸，且並不甘於只是滿足現狀，在1882年清廷與越南發生衝突時，這位不甘只當個太平小官的讀書人主動請纓出戰，獲得不錯的戰績，1884年清法戰爭，他亦有戰功，一連串所累積的功績讓他獲封「巴圖魯」，即滿州話的勇士之意，這在當時是很大的尊榮，或可比擬為在現代社會榮獲榮譽博士之類的光環，這算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客觀來看，唐景崧或許缺乏家世背景，但其性格、志向與能力，並非貪生怕死的躺平之輩。

因著這些功績，1887年他到擔任「分巡台灣道」，在台的他甚懂得禮遇讀書人，1891年升任「台灣布政使」，愛好藝文的他並在台灣成立「牡丹詩社」，對地方文風有很大的貢獻，堪稱允文允武的人才，後來也官至「台灣巡撫」。但好景不常，不久後甲午戰爭爆發，清廷戰敗！台灣被割讓給日本，許多人不服！丘逢甲更因而說出「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這經典名句！後來，眾人成立「台灣民主國」，唐景崧被拱為「總統」、丘逢甲出任他的「副總統」，有人說唐景崧其實心裡也未嘗願意當這總統，但在歷史角度看，他因此成了台灣這片土地上第一個擁有總統頭銜的人！然而，礙於情勢不佳，唐景崧只當了八天的總統就跑回對岸。這一跑，他在歷史上的聲望也因而一落千丈。幸運的是，即便是在政治上做出了上述的激情演出，他回到清朝境內後並沒有被政府苛責，就一個流亡政府總統的角度來看，他是幸運的，但他卻也因而未再受到清廷重用，被強迫返回老家廣西養老，直到63歲辭世。而一直到現在，位於台北市館前路的「台灣博物館」，都還有展出他當年的國旗「黃虎旗」複製品，成了台灣很重要的歷史文物。

但若客觀分析之，雖然「台灣民主國」的國號「永清」與國旗「黃虎旗」都在在說明了主事者對清廷的效忠，但在清朝時期，人民抗命據地自設年號可是死罪！這樣作在當時有一定程度的風險，他為何「敢」、「願」這樣作？有人認為很可能當時有人默許他們可以這樣做，甚至默許了會暗中提供某些資源，讓日本無法順利接管台灣，畢竟政治總是詭詐的；然而，這些資源卻從來沒有到位，當初某些暗地裡的承諾臨時抽腿，唐景崧等人算是被擺了一道，唐也只能無奈逃離台灣，但在當時的清朝威權體制之下他自然也不可能在國內多說甚麼，只能委屈往肚裡吞。是否真是如此？已不可考了，但從他在外抗命自立國號，回國後卻沒有被降罪的狀況來看，不能完全否定這樣的臆測。

唐景崧的一生，其實並不容易！沒有家世背景，一開始被冷落，做著自己並不喜歡的官務，後來積極請纓出戰，也當到了一省的巡撫，其實很不簡單！只是晚年又只能閒賦在家，無法實踐他最愛的政治抱負，我想他是很悶的！如果從精神科職能治療的角度來看，唐景崧的仕途遭遇很可能經歷了所謂的「職能剝奪」(occupational deprivation)，意指某些人因某些他所不可控的社會環境或外力等因素，被剝奪從事他所認為有意義的職能活動，這種情況很容易會對當事人的心理健康造成影響。

若真是這樣，他其實是需要被職能治療的！但當時清朝顯然並沒有精神科職能治療師，那唐景崧又是怎麼療癒自己的身心？歷史告訴了我們答案！他逃回清朝境內，被迫回廣西養老後，本來就喜歡藝文的他，寄情於戲劇創作，他融合桂北的地方劇與他在其他各地的戲劇見聞，還親自編撰劇本，建立戲班，逐漸自成一格！後人將他所發揚的戲劇流派給稱之為「桂劇」，他成了後來「桂劇」很重要的奠基人與發揚人！我們可以客觀地說：若沒有唐景崧晚年積極的投入創作，就沒有今天的桂劇。

在現今的精神科職能治療中有一項為「娛樂治療」，亦即用娛樂的方式來療癒身心或促進功能。寄情於戲劇創作，成了唐景崧政壇失意後的職能治療！他用戲劇療癒了自己的失意與尷尬，也意外成就出了一個戲劇流派。他的「台灣民主國」國祚甚短，甚至能否算是正式國家都還定位未明，但他所鍾情編研出的「桂劇」，一直到今天都還存在！這樣的「成就」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過，歷史就是充滿了如此諸多的轉折與偶然。

唐景崧是個怎樣的人？別再只想到他是個「落跑總統」，他有他的無奈，他有他的不簡單，他有他的不容易；更可貴的是，他有他的才氣，他也有他的努力與精神，他這些地方，也都很值得後人記得、紀念。

＊本文作者施以諾為輔仁大學醫學院職能治療學系專任教授、跨專業長照碩士班主任，臺北市醫學人文學會榮譽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