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爾德專欄：《華郵》「不背書」炸鍋，媒體「不黨」有問題嗎？

《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發行人兼報社CEO路易斯（William Lewis）在美國總統大選前11天發布一個決定： 今年《華郵》將不為任何候選人背書，這是繼《洛杉磯時報》（the Los Angeles Times）宣布不表態支持候選人之後，另一個美國全國性大報做出相似決定。這個決定卻讓《華郵》內部炸鍋，甚至5天內流失十分之一訂戶。

路易斯10月25日在自家報紙言論版發表文章指出，《華郵》這次總統大選不會為任何候選人背書，未來也不會；他說這是回復到《華郵》過往不背書的根柢。他引述《華郵》社論版1960年的文章指出，《華郵》沒有為任何一位總統候選人背書，「這是我們的傳統」，唯一例外是1952年在黨代表大會提名前就支持了艾森豪（Dwight Eisenhower），並在競選期間重申他們的支持。「事後諸葛，我們仍然認為支持他的提名和當選的論據足以令人信服；不過事後來看，我們也相信，一家位於國家首都的獨立報紙，避免正式背書可能更為明智。」那一年，《華郵》也沒有為甘迺迪背書。

CEO突要回歸不背書原則　內部炸鍋、讀者也反彈

一直到1976年大選，路易斯指出，「基於當時可以理解的原因」，《華郵》改變了不背書的傳統，表態支持民主黨的卡特（Jimmy Carter）。

1976年之後，《華郵》幾乎每次總統大選都有表態背書，唯一例外是1988年大選，《華郵》拒絕為共和黨的老布希（George H.W. Bush）也不為民主黨的杜凱吉斯（Michael Dukakis）背書。

路易斯洋洋灑灑細數這家老牌質報過去在大選不背書的歷史，當然是為了正當化他宣布的決策。他在文章中說：「我們在《華郵》的責任是：透過編輯部提供給所有美國人無黨派立場的新聞以及言論團隊發人深省的觀點，以幫助讀者做出自己的決定。」「最重要的是，做為世界上最重要國家首都的報紙，我們的工作是保持獨立性。」

超越黨派、保持獨立性，這不是所有新聞人追求的理想嗎？這樣義正辭嚴的宣告應該會是獲得《華郵》內部支持以及各界掌聲才對。結果並非如此，《華郵》內部不只言論部門炸鍋，連新聞部門也不滿，而讀者更不埋單。



路易斯過去就有不好記錄　遭質疑干涉編輯部工作

言論部門和編採部門是獨立運作不相干擾的，但兩個部門都對「不背書」的決定反彈。代表新聞編輯部員工的華盛頓郵報工會（The Washington Post Guild）發表聲明指出：「我們的CEO路易斯發布的信息——而不是來自主筆室（editorial board，決定報社言論方向的單位）——讓我們擔心管理層干涉了編輯部的工作。」其實路易斯過去在新聞倫理上就有不好的記錄。

路易斯是個資深新聞記者與媒體經理人，但他並不是個老華郵，他是今年初才接下《華郵》發行人兼CEO的工作。在此之前，他擔任過道瓊（Dow Jones & Company）CEO兼《華爾街日報》（WSJ）發行人。路易斯是來自英國的記者，他在擔任《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總編輯期間，揭露了英國國會議員不實報銷經費醜聞，導致6名部長和下議院議長下台。但他在新聞生涯中也涉入不少爭議，包括在梅鐸（Rupert Murdoch）的新聞集團（News Corporation）旗下工作時，涉及集團《世界新聞報》（News International）非法監聽案件。

之後也被指出，他在《每日電訊報》工作期間，為協助梅鐸的新聞集團併購英國天空廣播（BSkyB），把主管這項收購案的英國商務大臣凱布爾（Vince Cable）批評新聞集團的談話錄音洩露給BBC，這段錄音原本是《每日電訊報》所取得，但他自己知道有爭議並沒有報導。BBC播出錄音後，導至凱布爾無法再監管此項併購案。

業內重量級人士群起批：忽視川普對民主的威脅

《華郵》20位主筆和專欄作家，包括普立茲獎得主羅賓遜（Eugene Robinson）等人在《華郵》言論版發表聯合聲明，批評這個決定是個可怕的錯誤：「現在是這個組織要明確表達對民主價值觀、法治和國際盟友的承諾，以及表明川普對上述構成威脅的時刻。」

《華郵》兩位傳奇招牌調查採訪記者——當年揭發水門案的伍德華（Bob Woodward） 和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也發表聲明指出：「我們尊重社論版的傳統獨立性，但距離2024年總統大選還有12天的這一決定忽視了《華盛頓郵報》自己關於川普（Donald Trump）對民主構成威脅的大量報導證據。在貝佐斯（Jeff Bezos）入主下，《華郵》新聞部門利用豐富資源，嚴謹調查川普連任總統可能對美國民主的未來造成的危險和損害，這使得這項決定更加令人驚訝和失望，尤其是在選舉到這個階段。」



電商巨人亞馬遜（Amazon）的老板貝佐斯於2013年從葛蘭姆（Graham）家族中接手當時虧損嚴重的《華郵》。伍德華和伯恩斯坦兩人在公開信還恭維了一下老板，但《華郵》自家編輯部的報導卻稱，據4位聽取這項決策簡報的人士透露，不背書的決定是直接來自貝佐斯。長期主筆克柯（Robert Kagan）辭職抗議並把矛頭直接指向貝佐斯：「任何像貝佐斯這種屬於美國經濟一部分的人……他們顯然都希望與掌權者搞好關係。 」他說《華郵》 這項決定是「嘗試不要讓川普不高興」。

不只貝佐斯怕惹惱川普　西岸大報也是如此

不只貝佐斯不想讓川普不高興，西岸大報《洛杉磯時報》的老板、華裔醫生黃馨祥（Patrick Soon-Shiong）也怕得罪川普。《洛杉磯時報》原本也準備幫賀錦麗（Kamala Harris）背書，甚至已經寫好稿、做好版，但黃馨祥制止發表。這位生醫科技界富豪說，希望自家媒體深入分析兩個候選人，而非為某人背書；為讀者「並呈清晰而非黨派性的資訊」。

貝佐斯討好川普卻得罪了讀者。自從《華郵》宣布取消背書後，在短短5天內失去25萬數位版訂戶，這相當於數位訂戶的十分之一。

貝佐斯做不少和政府有關的案子，也許擔心一旦為賀錦麗背書而川普當選會遭到報復——川普過去歷史被認為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據《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指出，貝佐斯的資產中最擔心受到政府牽制的是他投資的太空產業：藍色起源（Blue Origin），這家提供太空飛行服務的私人企業，他的競爭對手就是頭號「川迷」馬斯克（Elon Musk）投資的SpaceX。當《華郵》宣布不背書政策當天，藍色起源的CEO林普（Dave Limp）在德州與川普簡短會面。貝佐斯宣稱這是「巧合」。



馬斯克背書川普不遺餘力。他手中雖然沒有傳統媒體，卻在2022年以440億美元買下了威力強大的社群媒體推特（Twitter）並改名為X——這個字母是馬斯克最愛的，他認為X是最簡明好記的名字。之前推特曾封殺川普的仇恨言論，如今馬斯克在X大肆吹捧川普，甚至在X發布百萬抽獎大放送，以促銷他的「美國政治行動委員會」（America PAC）所推動有利川普的連署活動。

這項利用X平台發動的連署，針對著關鍵搖擺州選民，連署主題是要支持《憲法》第一修正案（有關言論自由） 和第二修正案（擁槍權利）。表面上看似和選舉無關，其實是要獲得選民資料並遊說他們票投川普。最諷刺的是，馬斯克言必稱第一修正案，事實上卻是以言論自由不受審查為名，在X平台大量導入川普本人和川粉們偏頗不實、未經查證的言論。



媒體神聖律令被資本家操弄　甚至變成討好掌權者的化妝品

川普力挺化石燃料，這和馬斯克的電動車事業利益抵觸，但電動車全自動駕駛規範要由政府嚴格審查才能批准——就如同馬斯克極力討好北京當局，以期中國放行特斯拉的全自動駕駛車。此外，證交會（S.E.C）還在調查推特交易案是否涉及不法。川普說當選後要聘馬斯克負責稽查政府部門浪費的「效率委員會」，這也可能是川普信口開河，但也顯示馬斯克和川普的關係之好，上述對馬斯克事業不利的障礙，一旦川普當選都好解決。

言論自由、超越黨派、不偏不倚，這些被傳統媒體供放在殿堂的神聖律令，卻在金權政治下成了資本家操弄媒體、不敢得罪掌權者，甚至討好掌權者以謀私利的化妝品。大選不背書其實是比背書潛藏更多利害計算。

＊作者為資深新聞工作者、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