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全台不到25名野生動物獸醫師　綦孟柔為東部生靈請命：活成該有的樣子

順著熱氣旋飛高的大冠鷲、大雪山林間探頭探腦的台灣黑熊、邁著小步伐快走的石虎，以及母帶子爬電線的白鼻心，都是台灣常見又不常見的動人身影。想過嗎？這群與我們共存島國的野生朋友們，與人類、犬貓一樣出生長大，生病死亡，無聲來、無聲去，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再次進到自然演化歷程。這是不是野生動物生存的終極理想呢？對台灣極少數的野生動物獸醫師綦孟柔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她說：「每隻動物不該只是為了存活，更要活成牠們該有的樣子」，包括死亡也是。

親生命的天性　她轉學考也要考到獸醫系

綦孟柔在新書《傷獸之島–我當野生動物獸醫師的日子》紀錄她在動物園、動物醫院、野外救傷、動物安樂死與保育研究的歷程，將有血有淚、有趣的故事寫得相當生動。書中有張照片，她蓄著短髮，笑著嘗試把名字叫「阿瘦」非洲獅帶進籠舍，一人一獅如此親密，見者無不驚嘆「哇～是大貓！」很羨慕她。



綦孟柔從醫多年，喜歡和動物親近是自然而然的事，當獸醫師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在屏科大獸醫系唸書時，隱約察覺相較於大部分的同學投入犬貓醫療領域，自己對野生動物、野地較有興趣，願意跳脫舒適圈，實習和工作也自然而然往野生動物方向走。

她畢業後先在動物醫院看伴侶寵物，接著在動物園照顧20幾頭非洲獅，聞過比貓尿臭10倍混雜狗屎味獅尿、被不到3個月就破百公斤的犀牛寶寶放倒撒嬌、帶媽媽放置一旁不顧的紅毛猩猩寶寶回家照顧，也遇過老主人送養的金頰長臂猿咬下手臂的一塊肉，以及長頸鹿，輾轉到屏科大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支持台灣黑熊研究計畫，照看無法野放的動物們，後續投入野生動物救傷、保育工作、特殊寵物醫療至今。

野放的自由、救傷的痊癒和死亡　她看待生命的方式不一樣　

每一物種都很特別，醫療方式千方百種，很考驗獸醫師與團隊的反應能力和學習力，野生動物救傷更是。而綦孟柔和7名野生動物領域夥伴，在台東池上、屏東麟洛成立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原因很多很複雜，她表示，幾乎是長年累月的悲傷經驗，讓她萌生這個念頭。

她回想，第一次參與野放的經驗是動物園健康台灣獼猴，特地開車到深山，打開籠子瞬間，猴子們頭也不回「咻～」竄爬到樹上消失在林間，牠們對渴望自由的動力讓她意識到回歸自然是野生動物該有的待遇。



接下來，她到美國進修了解野生動物救傷策略須納入保育觀念，生命可貴，但在動物福祉原則下必要時應執行安樂死；另外，救治動物過程中，她看到宜花東沒有野生動物醫院，花蓮南端以南只能送屏科大，以北送木柵動物園，不管往南往北，車程往往超過小4-5個小時，有幾次生命在她手中流逝，讓她很不捨。

有一次，綦孟柔從屏科大趕到台東救援一隻被遊蕩犬攻擊的山羌，耗時5小時終於趕到現場，難過地看到小山羌頸部被啃咬到血肉模糊、氣管露出，且傷口暴露過久已乾化錯失救援時刻，理性考量上決定用安樂死結束小山羌的痛苦。

綦孟柔說，不只小山羌，還有好多野生動物都因東部缺乏醫療資源下喪命，有次還遇到花蓮熱心民眾送一隻撞到玻璃的大冠鷲到屏東，幾日後團隊又花6小時送回花蓮野放，「其實大冠鷲沒事啦！這件事讓我意識到讓民眾認識動物的必要性，否則下次還是有可能遇到浪費資源的事情。」種種因素，綦孟蓉決定與7名野生動物工作者在台東池上成立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為東部提供野生動物救傷、保育據點。





是誰對中陷阱的台灣黑熊開3槍？　崁頂小熊事件反應人與野生動物的角力

提到野灣，綦孟柔想到，之前救傷穿山甲「緯寶妹」，野放後利用發報器追蹤一年，期待她能夠順利生存下去，結果緯寶妹相當爭氣，她不僅生活地不錯，還生了孩子，母代子可愛模樣讓野灣的夥伴們非常感動，去年夏天研究數據收集到一個段落，大家拆了緯寶妹的發報器正式與她告別。



不過，並不是所有野生動物都像緯寶妹這麼順利幸運。

綦孟柔與台灣黑熊交手過幾次，救崁頂小熊的經驗，讓她有「人比熊更可怕」的想法。

某日她接獲台東林業分署通知，關山崁頂部落的果園有隻台灣黑熊中套索需要獸醫師協助，她與同事從台北匆忙南下，5個小時後抵達陷阱看到一隻虛弱、看到人沒有激烈反應的小熊，右腳掌已腫脹發黑，身上有三個圓形傷口在冒血，她仔細看看，發現有人對中陷阱的小熊開槍，隔日送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進一步檢查，得知小熊下顎骨、左前肢槍傷骨折，右掌須截肢，幾乎可推斷開槍之人想置小熊於死地。



站在獸醫師的角度，綦孟柔擔心崁頂小熊傷勢無法順利康復野放，這輩子只能住在收容中心，實在無法諒解開槍者，「但後來和台東分署討論出幾點，像是果農在私有農地放置套索無違法，果農有通報、槍枝沒有列管、開槍者身分與動機不明，如果貿然定罪，未來若有相同事情發生，或許就沒有民眾敢通報，反而錯失救援機會，」只能繼續努力，為野生動物和人類取得共存共榮的平衡。



後來，考量崁頂小熊無法乖乖接受術後護理和復健，骨折部分只能讓牠自行癒合，僅為牠切除壞死的右腳掌，以及適時進行野放訓練，8個月後，確定牠仍可以爬樹，待牠骨折癒合便帶牠回台東老家野放。

經過幾次類似救傷經驗，綦孟柔了解每一族群生存方式不同，一昧禁用工具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畢竟野生動物和人類共享自然資源，為彼此改變比較實際，譬如繼續推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計畫，鼓勵誤捕黑熊民眾主動通報，以及研發推動改良式獵具，降低獵捕傷害。

零安樂死不是解決辦法　獸醫師解析單靠DNR是天方夜譚

提到動物安樂死敏感話題，綦孟柔沒有迴避，她溫和堅定表示，站在動物福祉的角度來看，安樂死有存在必要性。

從遊蕩犬的角度切入，目前，全台共計有18萬隻遊蕩犬，她解釋，時空背景不同了，以前動物收容所環境昏暗髒亂，照養知識和資源不足，才會催生禁安樂死，從獸醫師角度來說，這環境確實不好，不過這幾年公立收容所改變了，政府投入數十億經費改建或新建多所動物收容所，養護條件已經明顯改善，動物入所的流程更透明化，不過，人力和資源終究有限，面對爆滿的收容所，我們應該力求政府制定安樂死的標準化流程，將專業回歸到獸醫師身上，讓被評估安樂死的犬隻能夠零恐懼離開。

她說明，有動保人士提倡TNR降低遊蕩犬繁殖速度，但實務上，單靠TNR降低遊蕩犬根本是天方夜譚，必須同時具備高絕育率、固定地域、不能有新犬隻加入、不能餵食4個條件才有可能出現成效，對現有資源來說不易實現。

綦孟柔提到，之前在私人動物園工作時，遊蕩犬刨地闖進園區咬死羚羊，她在捕捉犬隻時被攻擊臉頰，現在還留有疤痕，但她不是因為個人因素才呼籲政府正視遊蕩犬的問題，反而是為了遊蕩犬的福祉，以及其他動物和人類安全提出。

她認為政府應邀集相關專家、民團，民眾制定適宜相關政策、法條，不要不解決源頭，只停留在解決民怨的階段。

另外，動物園廢存議題上，綦孟柔的想法很實際，她認為，人類有親生命的基因，這是人的本性，且動物園存在的意義本就是為了育種、延續、保存物種、研究而存在，但現在問題就出在動物園是否能真正落實動物福祉？是否有足夠資金資源？保育員和民眾是否有足夠基本常識面對動物？

她舉台北市立動物園例子，主管機關是教育部，初衷就是期待動物園有正面教育效果，提升動物福祉，在她看來，北市動物園的確有做到，至於其他公私立動物園的經營模式是有跡可循的，是否有改善空間？政府與民眾可以自覺觀察看看。

她強調，不飼養動物是最佳解，但對獸醫師來說，動物保育「不追求零疾病、零利用、零介入」，畢竟人類對於物種延續有一定責任，適當介入，遵循自然法則維持生態保持平衡，這結果攸關人類是否能好好生存下去。

因此，獸醫師的角色除了醫療救治動物，應投入更多資源研究公共衛生、人畜傳染疾病、新興疾病、預防醫學、寄生蟲學，「現在全台大概有5千多名獸醫師，不過野生動物救傷領域人很少，不到25人，關注自然很少，大多只有國家計畫才能進行相關研究。」就如她固定每季赴越南，協助「頻臨絕種靈長類收容中心」為懶猴、金頰長臂猿進行保育救援工作，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當志工時，看到貧窮社會如何運用有限資源幫助動物，「一定有不如意的事情，但抱怨沒有用，理性科學解決問題才是方法。」



無論如何，每一次與動物相遇的機會，綦孟柔時刻感受到生命堅韌的力量，謙卑敬畏，各個都是她的老師，她也期待，未來有天，台灣人已能將野生動物保育刻入基因，就像每天生活般自然。

綦孟柔　小檔案

學歷：屏東科技大學獸醫學系
現職：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秘書長、谷米動物醫院獸醫師
經歷：野灣協會創辦人之一
六福村動物園獸醫師
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獸醫師
2021年獲推動野生動物生命教育楷模獎
2024年獲國家環境教育獎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