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幫扶台灣黑熊嘴巴、深山迷路7天 浪漫巡山員阿步神奇旅程

浪漫不能當飯吃，但在工作中摻入一點浪漫，是巡山員阿步的必須，如果沒有一點熱血浪漫，很可能做得艱難。所謂巡山員，不只是在山裡走走看看，追查獵人盜獵、山老鼠盜林、山難救災、森林火災、保育動物救援、採集動植物研究樣本、勸導遊客禁非法之事……在在考驗勇氣、反應、知識技能，以及對萬物的同理心。阿步分享，這份工作不輕鬆，9年來直面多次死亡，曾想過寫遺囑，幸好，後來都沒用上。

想救人、想當酷帥攝影師　最後卻當公務員

阿步不是出社會就當巡山員，也不是愛唱反調的人。一路順著家裡期待長大的他，原本也可順順過著循規蹈矩的人生，就像媽媽期待他進公務體系，求個安穩的正職，不過，他心裡更嚮往警察、消防隊、醫護人員這些帥帥的守護救人職業，或當攝影師，只是礙於身高不夠、生態攝影收入不吃香等現實因素皆沒有實現，他先到私人企業走跳，也曾接案到山區與偏鄉給孩子們、老人們使用教電腦和拍照，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算順，但也獲得許多體驗。



阿步說，去新北三芝、桃園復興鄉教學，那時是非常好玩的，勾起以前在眷村、大學登山社接觸大量動植物的快樂回憶，因此，當有朋友問他想不想把爬山（尤其是「天使的眼淚」嘉明湖）、抓山老鼠當職業時，他一聽就有了興趣，拿簡章就去報考巡山員了。

歷經考檔車、12分鐘內負重20公斤跑1.5公里等等關卡，考2次就考上，成為全台灣第一個非相關科系畢業的巡山員，「以前巡山員大多都是森林科、機械科或工科專長，我是第一個多媒體設計系進去的。」在當時還被長官特別提出討論，現在想起來都有趣。

菜鳥巡山員　深山特遣上演失蹤驚險記

巡山員工作內容與菜鳥阿步想像不太一樣，確切來說，每遇到一個新事件就被震撼一次，次次刷新他對工作的認知，愈做愈有清楚這份工作的意義。

譬如說，他上班第一天，從平地到海拔高於2千公尺的農業部林業與自然保育署大雪山鞍馬山工作站報到，迎接他的是霸王寒流帶來的銀白雪地，震撼之餘，獲知長官與同事正在救援一對開車墜谷雙亡的夫妻，他回憶，當時親眼看到同事難過的眼淚，再聽到長官的嘆息，他突然間體會這份工作的沉重。

然而，在城市長大的阿步，順利適應山上種種不便的生活，從一個沒登過百岳菜鳥，進步到能支援深山特遣，成為攀岩溯溪、下切懸崖、爬樹等野外技能高手。

阿步說，為了記錄林相、地質等等變化，每條森山特遣路線平均每5年都得走一遍，路線不少，因此每年會安排幾次任務，一次短則5、6天，長則10多天，所有的器材、備糧、生存所需用品都得自己扛，有次甚至扛了30公斤，走幾乎沒有人走過的山路，他笑說：「每次出去都會爬到懷疑人生！」



阿步分享一次印象深刻的經驗。那是他剛進入巡山員1、2年，某次到新竹觀霧做樹木樣區調查（記錄樹種分布、珍貴樹木生死、樹高、直徑等等），結果因為路線決策錯誤，他們一夥5人「失蹤」好幾天，急得長官已準備讓直升機升空找人。

阿步說，以前有巡山員走過觀霧那條路線，那次原定是繞路緩緩下降，不過前輩到現場後，判斷可以下切走，陡峭但節省時間，只是，等他們到目的地後卻發現，身上裝備實在太重，無法原路返回，只能另找路徑，「那地方沒有無線電，衛星電話也不通，我們研判狀況，決定繼續下切，那時整整2天沒有水源，隊友走到意識混亂，真的很驚險，後來是峭壁上滴下來的水救了命。」

阿步和團員「失蹤迷路」那7天，從大安溪下游，一路走到下游，也就是說，他們從新竹走到台中，走過懸崖、跳過超高瀑布，有次為了接隊員丟下來的背包，一個不穩，他整個人往後仰，差點從高處墜落，處處驚險!「後來我找到山老鼠走過的路，出去找到無線電能收訊的地方，趕緊呼叫工作站的學姊，被罵一頓，說直升機原本再過5分鐘就要起飛來找我們了。」

當幼仔保母、斷掌熊被獵殺　救援黑熊喜悲參半

阿步在大雪山鞍馬山工作站待3年，這裡林相生態豐富，擁有亞洲特有種鳥類密度第一稱號，是黑長尾雉、台灣朱雀、藍腹鷴、台灣藍鵲、台灣黑熊、熊鷹、食蟹蒙、黃喉貂、山椒魚等萬靈萬物的家，舉黑熊的例子來說，他參與多次救援和野放任務，心裡頗有感觸。



他擔任過南安小熊「妹仔」的臨時保母，知道她挑食，不愛吃山柿野果之外的果實，另外，還有母熊因為口腔潰爛無法進食，阿步同伴們一起扛上百公斤母熊走6個小時山路，沿途還須注意步伐不能快、不能顛簸，以免讓油桶裡的熊不舒服抓狂等等，「牠的鼻子偶爾會從油桶小洞裡伸出來秀一下，或者伸出小爪子」，整個過程累得崩潰又甜蜜，而他第一次接觸黑熊即是幫忙扶著被打麻醉劑的黑熊嘴巴……十分不可思議。

不過，在阿步的台灣黑熊救援經驗裡，綽號「小7」的台灣黑熊（編號568）顯得悲傷沉重許多。

小7雖是野生台灣黑熊，習慣人類生活環境，會偷吃農民的雞、偷翻冰箱，甚至會吃狗飼料，牠為此多次付出代價，手掌中陷阱斷了，嘴巴也曾被鋼索製的網子纏住，掙扎流血，歷經2次陷阱受傷、援救、野放，只是第二次野放才過24天，團隊發現小7的追蹤器沒有反應，趕到現場找熊發現牠頭胸有傷，已經死亡。進一步調查才知，小7這次沒有「調皮搗蛋」，牠在未侵擾人類聚落的情況下，被獵人槍殺而死。

阿步提到小7，聲音不自覺低沉緩慢。讓人陷入重返救援現場的無奈，牠的死不僅觸動社會憐憫關注，許多敏感議題也浮出檯面，譬如傳統打獵是否有存在必要？人類吃掉黑熊生存空間、山豬吊遊走灰色地帶等等。

討論議題是社會進步必要歷程，不過，阿步從中看見民眾對保育現況、傳統文化、政策執行面上仍有許多待了解的空間。

他在書中寫道，有民眾質疑為何明知小7斷掌還要野放？阿步無奈說，「斷掌確實會提高生存難度，對於尚有野外生存能力的健康黑熊來說，野放是最好的選擇，收容才是最後的選擇，畢竟沒有一隻熊願意失去自由。」

另外，現實層面來說，他曾讀過朱翊瑄的《台灣黑熊斷掌悲歌－思念媽媽的三腳小熊》，裡面記載台灣黑熊斷掌比例超過54%，也就是說超過半數、270隻左右的台灣黑熊都可能是斷掌狀態，如果每一隻斷掌黑熊都需收容，以台灣黑熊平均可活30年來說，符合動物權利福祉的收容空間、照護醫療經費、食物、保育員薪水津貼等等的龐大經費又從哪裡來呢？更何況，台灣黑熊斷掌的肇因很多與人類有關，或許人們學習尊重生靈們的生命，不隨意打擾、破壞棲息地是最容易做到的解方。

山老鼠橫行、民眾誘拍　面對人類之惡讓他落淚

在山上工作9年，阿步有個體悟，他發現工作種種難處都與人類有關。他坦言，這部份讓他一度感到不適且痛苦，「當初我想說，不喜歡人群才到山上工作的，沒想到剛好政府開放山林愈來愈多人上山。」他直率地說：「好的人當然OK，但壞人會破壞我的心情。」

舉例來說，他在鞍馬山工作站3年，後來下山到豐原工作站，都曾做過租地管理，簡單來說，就是林務局出租土地讓農民當果園，他需要定期去訪查，確保農民遵守合約規定，「難免都會遇到違建問題，工寮擴大，或者農地拓墾出自己的租地範圍」，更無奈的是，有些承租人仗著權勢不甩他勸導，直接搬出民代壓人，把事情攪混變得很複雜，對大部分守法的承租人更是不公平。



另外，阿步很介意誘拍動物問題。他想起自己還是菜鳥時期，為無法阻止這件事，挫折到哭出來…

阿步說，人類應該與野生動物共存，彼此尊重不打擾，但部分人士為了看一眼，用飼料誘餌、鳥類叫聲等方法誘騙動物現身，他曾看過黃喉貂吃廚餘，嘴裡叼著一片高麗菜；帝雉像雞隻般吃飼料，失去王者應有的風範。

有次，他在林道巡視時，看到一群藍腹鷴在大馬路邊覓食，他直覺不對勁，走近看旁邊有幾個空罐，正想拿起來，突然竄出一群人，大聲喝斥他「不准撿」，宣稱那些空罐是「他的垃圾」，緊抓阿步是公務員領國家薪水，不該對民眾態度強硬，更堅持阿步沒有看到他餵食，各種無賴詭辯，他只好拿手機拍照蒐證，那群人又以肖像權胡攪蠻纏。

由於巡山員沒有執法權，阿步後來跑到派出所報案，沒想到卻被警察勸退，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一旁主管和保育主辦看了很不捨，看他隱忍情緒便陪他說說話，讓他自責悲憤、不禁流下淚水。

大雪山有紅檜、肖楠、台灣冷杉等珍貴樹種，有次遇到拿槍的山老鼠，對方用快解體的貨車，載送一根直徑快2米的肖楠；也遇過「認為切一小塊樹木」對樹木無害的遊客。其他還有非法露營車宿、亂丟果皮垃圾、干擾當地生態、擾亂動植物習性等一堆無所謂的人們。

浪漫心做最不浪漫的事　全台首本「巡山員書籍」道心路歷程

現在，不管是面對知法犯法的租地農民，或者誘拍等不法民眾，阿步已找到方法溝通，溫和且堅定讓對方理解，事情才能順利解決，「我覺得把那些情緒轉化成教育性、建設性作法，可能更實際。」另外，阿步也自購密錄器自保，祈禱這些畫面永遠不會有用上的一天。



至於行政制度方面，工作講求回報，心理上是成就感，實際面上便是薪水福利，全台1千多名巡山員以約聘制受雇於公家單位，約聘職級做到頂，薪水仍沒有破5萬元；薪水不說，對比其他正職公務員來說，光是少了公保和退休金就好讓阿步感到挫折，更別說福利了。



對此，阿步敢說敢言，衝撞到旁人看了膽戰心驚，可是只要聽他說，就可了解他並不是叛逆中二不懂事的孩子，只是相信心裡那個明亮的價值觀，這些歷程，他都記錄在全台第一本巡山員書籍《浪漫巡山員》的書中與臉書粉專裡。

從事巡山員9年來，阿步已知該如何應對體制。他說，制度翻轉不易，自己無意給疼愛自己的長官找麻煩，但他心裡仍有一把尺，該說的話可換句話說，該爭取的權益要說出口，或許一點一滴改變，總有一天會走到理想的地方。



阿步 小檔案

現職：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 台灣分署自然管理科
經歷：《浪漫巡山員》作者、粉專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