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他好中國味兒呀!一是自稱老雷,二是普通話說得比預期好太多了。下一刻,我想著自己身處日式木頭造房裡、對面高大的德國人操著流利的中文訴說歐亞徒步經歷,這些元素聚集,讓整個空間氛圍變得有趣極了。
雷克對亞洲文化很有興趣,大學在慕尼黑大學主修漢學,到北京電影學院做交換學生,主修電影攝影。在徒步中國之前,其實雷克已有徒步的經驗。高中畢業後,他到巴黎的速食店、博物館打工,有一日他突然興起從巴黎徒步回家的念頭,付出實踐。他走了一個月,剛開始新鮮交雜害怕,計畫趕不上變化,曾遭遇沒有錢住旅館休息洗澡的窘境,兩個星期後,外表神情狼狽,有臭味,不僅自己不舒服,旁人也避而遠之。
「後來經過墓園,裡面有水龍頭,雖然不曉得水的來源,但我思考的是要繼續臭一個星期,還是避開別人,簡單清洗呢?」他選擇後者,這一舉動擴大了徒步中國的可能性與彈性,再加上徒步結交的朋友們的忠顧,學會不準備周全,接受小意外、小事故,「不能當一個很德國的德國人去旅遊。」他說,差一點搞瘋自己。
第二次徒步即是徒步中國。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後,他決定從北京走回德國。他與朋友一一道別、準備兩個睡袋、帳棚、薄床墊、徒步手杖、電腦包、相機包等必要物品,出發。
他穿越18個城市,旅途中遇到許多人,騎腳踏車回新疆老家的朱輝、已經徒步二十多年的哲學家謝老師、從新疆鐵路局退休後,打算騎著單車認識祖國的申叔叔等等,他們有些同行一陣子,有些只有一面之緣,陪伴雷克或長或短的時光,也為雷克的旅程添上各種新鮮快樂與生離死別。
雷克一年內,走過雪山、沙漠、筆直像是沒有終點的國道上,穿越了河北、山西、陝西、甘肅、寧夏、再進入甘肅走過河西走廊進入新疆,走到哈薩克邊境時,因為前面的風暴遭到警方嚴禁制止穿越,身心俱疲的雷克,不得已將旅途畫下句點。
他大多時間都是獨自一人,想著家人朋友,煩惱生活問題:思考晚上的落腳地,哪裡有可樂、哪裡有蒼蠅餐館吃麵條;路上有孤獨(alone),也有寂寞(lonely),更有放棄,幸好他懂得這些只是徒步的過程,並非全部,才能一個人走過4646公里。
德國人雷克徒步中國千里,對台灣與中國政治情勢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台灣是一個成功的國家但沒有自信。(圖片提供/雷克)
說說雷克在旅途上所見吧,他說:「我特別喜歡一個意外。」他喜歡和當地人聊天,藉此得知當地得風俗民情,可聊農業、天氣、歷史,有一次,他意外得知有個慈禧太后曾經走過的地方,那邊兒沒有標牌,但他站在那裏感受歷史,「很有意思啊!」
而我對書裡陝西那一段特別有感。一日,他走到陝西關中平原,往西北的國道上,他看見一間按摩店前掛著「住宿」的招牌,他走進去欲留宿,接待的經理看到他的腳傷為他安排足療,雷克因為腳氣百般推辭,對方完全不在意,對著他說:「不許推辭!」接著:「外國朋友在我們中國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們起碼得請他做個足療嘛!」展現十足的人情味。
坐在我對面、真實的雷克也說了許多申叔叔和謝老師的陪伴(還有責罵),譬如謝老師曾告訴他,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計畫不能這麼死,讓雷克放下搞瘋自己、讓身心變得不健康的原則,對自己與小象(當時的女友)負責。而雷克從他們身上看到嚮往的開放與自由,他試著學習調整心態,喜怒哀愁還是有,但獲得了更多,雷克說:「台灣人說最美的風景是人,我覺得中國也是。」
除了人文,雷克也觀察中國文化、社會現狀,心裡許多感觸,譬如對政府拆遷古蹟、房子的惋惜感。像是徒經陝西時,馬路上畫著一條白色的線,那條線是政府拆房的邊界,一邊待拆,一邊保留,沿著線走,發現那條線居然從房子中間穿過;在路上遇到孩子在待拆房那頭玩耍,他甚至產生孩子消失的錯覺。
「在北京也是,胡同總是拆得很突然,這是根呀!也是社會歷史,拆了就像沒有錨的船。」他不懂為什麼政府喊出中國人站起來的口號,反而毀了自己的文化歷史呢?
至於台灣,老雷謙遜地表示自己來台幾天,無法客觀說出建設性的建議,不過,我認為他喜愛亞洲文化,也在中國待三年,對中台關係應該有一點程度了解,因此他說:「台灣也需要自信。」的時候,燃起我的好奇心。他以民主法治的角度切入,肯定台灣的言論自由、翻轉性別意識等層面,「21世紀的獨裁是化妝過後的,不實際的。」期待看到台灣能抬起胸膛來,放眼世界。
走過四千六百公里,雷克的眼光放得更遠更穩了,他藉由這趟旅程,更加確定徒步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是成功、偉大、完成自我的方法,他笑著表示不會介紹自己「我是走過沙漠的老雷。」這就是雷克,踏實、活生生的人,埋頭走路不當徒步英雄的老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