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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訪】熬8年拍《跳進部落的孩子》 布拉瑞揚舞團「笑中含淚」體現真實的勇敢

    2025-05-09 14:45 / 作者 陳玠婷
    原住民族的牽手舞,在《跳進部落的孩子》有重要的意義,布拉瑞揚(左)與王政一(右)訪談前很自然地擺出牽手動作。周永受攝
    怎會有紀錄片主角,沒看過自己的片?!來自台東排灣族的國際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恐怕是第一人。4月30日,他創辦的布拉瑞揚舞團紀錄片《跳進部落的孩子》在全台上映了,耗時8年拍攝濃縮成90分鐘片長,裝載原住民族舞者們真實人生徬徨勇敢,無論他們身在何處、為何而跳,那股遵循自我意識擺動身體的自由,正是眾人追尋的文化最純粹動人的樣子吧,珍貴且他人無法複製。

    對於開頭的問題,布拉瑞揚稍稍理直氣壯地解釋,至今還沒看片都是因為自己太容易走心了!畢竟在台東成立舞團實在太辛苦太瘋狂,這10年累積太多感受,單看一個畫面會延伸出9個畫面,所以,在心裡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不會看,「也說不定下周就準備好了?」他猜。

    布拉瑞揚舞團的特色即是每個人都不同,讓舞蹈更有人性更生動。希望行銷提供


    從台東部落跳到世界舞台 沉重包袱背近40年

    講《跳進部落的孩子》,得先從布拉瑞揚開始。

    布拉瑞揚來自台東排灣族嘉蘭部落,是家裡備受疼愛的老么,他的眼睛明亮深邃,但不笑的時候多,鮮少參與同儕的笑鬧,有時看著心事重重,但其實據他所述,從小少言內向,再加上14歲那年離家後各種波折,不得不建立防護罩護住自己。

    他分享,鄉長爸爸雖疼自己,但自帶威嚴,希望孩子聽話。不過當他12歲看到雲門舞集《薪傳》演出後,開始嚮往成為專業舞者,與父親期待他成為公務員背道而馳,因此14歲那年好不容易考上全台頂尖的左營高中舞蹈班,他決定扛住不被諒解的壓力,隻身一人到高雄念書。

    提起自己的議題,布拉瑞揚可以侃侃而談。周永受攝


    這境遇對一個少年並不容易,他為了證實自己的選擇,嚴格要求自己表現。除此之外,他黝黑的膚色與特殊口音也招來歧視,程度嚴重甚至不敢搭計程車,於是他決定拋去原住民身分融入主流,為自己掙得一個求生出路。現在回想當時懵懂驕傲卻也變得更沉默了,「尤其是高中到大二那段時間,學長姐以為我是啞巴不會說話。」

    往後20多年,他從台北藝術大學跳進雲門舞集,他邊跳邊創作,獲得美國紐約瑪莎葛蘭姆舞團邀約編舞,帶頂尖舞者曾站上林肯中心、法國、加拿大等世界級舞台,被美媒讚譽極有感染力和天賦,達到台灣舞者難以觸及的成就。

    不過,編舞得用力挖掘自己,10多年前,他再也無法迴避「溯源」人生課題,暫別個人舞台搬回台東,2015年創辦布拉瑞揚舞團,帶著一群多數不是科班出身卻熱愛跳舞的青年,陸續編出《漂亮漂亮》、《勇者》、《己力渡路》、《#是否》等作品,跳出舞融合原住民族獨有文化元素與幽默,明明是舞者的故事,卻常常惹得觀眾上一秒爆笑,下一秒就爆哭。那股心靈撼動,得親身經歷過一次才懂。

    台上跳著他們的人生故事 讓觀眾爆哭爆笑

    為何布拉瑞揚舞團有如此魅力?能唱、能跳又能演,在金曲獎表演舞台、在台東PASIWALI音樂祭等地方,都可看到他們的身影?今年更獲文化部認定是台灣品牌。

    布拉瑞揚認為,其實創作來自生活和人生經歷,只要認真生活就有很多素材。他笑說,以前台北生活多采多姿,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做事大多都有目的性,「但台東這麼無聊!每天都一樣,那怎麼辦?眼睛打開看,把感官都打開,你會發現其實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他表示,這份體悟來自舞團舞者,以《阿棲睞》例子來說,他記得排練第一天下了一個「大家手牽手不要放掉,看能走到哪裡」的指示,並給了很多形容詞鋪成意境,沒想到舞者出言抗議,因為他們無法憑想像跳舞。

    「我是科班出身的,習慣在排舞場,幾分幾秒要做什麼動作都得精準漂亮,但用科班的方式帶這群舞者行不通,他們希望能去山上,在自然環境很直覺、本能地動起來,不要待在排練場。」他笑說,「後來我也了解,如果拿科班的標準要求他們,那我就是不放過自己。」

    在海邊跳舞,是創作是玩耍,更是身心合一的快樂。希望行銷提供


    走出排練場有很多收穫。像是海邊,每天浪潮起落,光線、人的心情狀態都不同,即便是同一支舞碼,跳起來也格外不同,對於這巨大變化,布拉瑞揚說,「他們真的教會我很多。」

    至於人生經歷成為題材,布拉瑞揚不諱言,我們每個人都有人生功課要面對,挖掘過程大家彼此陪伴,共享苦樂,「我們會互相提問,像是交流吧,然後愈挖愈深,講出來會有療癒效果。」

    譬如《#是否》,以原住民族最愛的卡拉OK包廂為背景,背板寫著「我不值得」、「我不配」、「愛我吧媽媽」等話,水晶球閃閃爍爍(台語)、電子琴發瘋似的伴奏,讓每一位舞者一一點播屬於自己的「生命之歌」,句句平順,但探究下去卻很殘酷。舞者王傑的代表歌是〈我是一隻小小鳥〉,他唱得婉轉動人,講得卻是年少失父被迫一夕長大的無奈,而後方舞者在黑暗中襯著他,跳出令人哀傷的舞。

    舞者王傑在《#是否》中有逼哭觀眾的精采表現。希望行銷提供


    布拉瑞揚說,《#是否》還有一段在玩兒時遊戲「大風吹」,舞者們剛開始逗趣較勁,愈玩情緒愈高漲,在臨界點時突然有人吹起「沒有爸爸,或者沒有媽媽的人」、「曾經自殘過的人」、「被爸爸拿刀追過的人」,走向大家從沒有想像過的境地,像是揭開瘡疤一樣,真實慘忍又有一絲溫柔,末段收尾,布拉瑞揚安排舞者們與過去共存,「我從小沒有爸爸,因此我想做一個好爸爸」、「媽媽,妳的孩子都長大了,放心吧」。

    在《漂亮漂亮》舞碼中,性別認同是打星號大重點。男舞者Aulu高旻辰氣質陰柔,個子嬌小穿起10公分高跟鞋氣勢卻很足,他攀著喜宴紅桌跳舞,俏皮可愛是全場焦點。

    布拉瑞揚說,其實現實中的Aulu知道自己的性取向,遺憾這輩子可能不能辦一場屬於自己的婚禮,「在《漂亮漂亮》演出前一天,我看到Aulu穿高跟鞋,像排灣族新娘一樣認認真真繞著圓桌跳四步舞,那動作很簡單重複,但他每一步堆疊起來的感情,我覺得好好看!好想哭,立刻請人去買紅桌,讓他跳,」圓了他的夢想。

    然而,像Aulu一樣的同志朋友,在部落不少見。先前布拉瑞揚舞團到部落巡演時,就有5歲男孩舉手發問「穿女裝愛跳舞會不會很娘娘腔?」當時,布拉瑞揚想了想就回答,「跳舞時專注在汗水上就好」意思是專注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不須理會外人的眼光,「現在這個小朋友已經變成我左中的學弟喔,這部分也須歸功他媽媽的支持。」

    Aulu高旻辰在喜宴紅桌上快樂跳舞,全場氣氛都被帶動起來。希望行銷提供


    布拉瑞揚感嘆,歷經這麼多,收到的觀眾反饋、舞者的真實都教會他很多,舞團裡各種漂亮的、醜陋的,好笑的、傷心的……各式各樣的情緒與模樣,都讓他珍惜。

    導演燒錢拍8年 舞團能量激出人生反思

    在原住民族文化中,布拉瑞揚的名字背後意義是「一個快樂的勇士」,那麼,他和舞團裡的大家是否愈來愈快樂?拍8年《跳進部落的孩子》導演王政一感觸特別深。

    他感懷地說,這幾年來見證舞團更迭,有人不解為何卜耐(前舞者)說舞團是他的精神依靠,「其實舞團創辦初期沒有足夠錢,布拉瑞揚租一層公寓當宿舍和練舞室,那是大家最克難、最辛苦的時候,感情自然深厚,」他收起放鬆的神情說,「一個團體總有人來來去去,也有人跳到職業倦怠,這是難免的事。」

    王政一(左)與團隊用8年紀錄布拉瑞揚舞團。希望行銷提供


    當每個人都在摸索、發展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跳進部落的孩子》顯然還沒到盡頭,「我們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真的只是記錄大家平常的生活。」什麼夢想、回部落找自己全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不須刻意刻劃,「要怎麼說呢?這部片沒有討好評審,也沒有討好觀眾,我是科班出生的,受的訓練是要起承轉合、跌宕起伏,但我剪這部片時不執著這麼做,把人放在最重的位置就好。」

    提到拍片艱辛,王政一解釋,其實自己是商業導演,最初一個商業案接觸布拉瑞揚舞團,引起他的興趣,34歲開始拍《跳進部落的孩子》,現在42歲了,從剛開始想投影展、錢燒光、申請到文化部補助到現在全台上映,都是沒想過的歷程,「這些年來去台東超過30趟,加總起來超過150天,2個導演加上收音師等4人都是自費燒錢,不是沒有壓力,尤其是我們都不知道這趟下去會拍到什麼,如果沒有能用的畫面,我又放著台北的家人,心裡難免愧疚。」但如今看來,在自己商業導演的職涯中《跳進部落的孩子》算是難能可貴的歷程。

    王政一因布拉瑞揚舞團獲得人生啟示。周永受攝


    《跳進部落的孩子》之於王政一,佔據五分之一的人生,拍攝期間自己的小孩出生,他的共感變得更強,「拍攝當下大多是客觀理性,不過後期剪輯看到那些畫面發現很多時刻再也回不去了,」因此,他想提醒自己要適時流露感受。

    如同老友一般,王政一直言,布拉瑞揚舞團的舞者們表面看似散漫,不過,只要遇到喜歡的事情會傾注所有,那種能量讓他開始反思自己對工作和生活的看法,「什麼才是我有熱情的地方?我喜歡拍片,但似乎不到他們傾盡所有的程度,這部分我還沒有答案,還不清楚前方的路要怎麼走,但我很清楚不要再走以前的路,我從舞團身上學到要活在當下,不要再焦慮未知為難自己。」

    至於布拉瑞揚呢?回台東這10多年來過得如何?王政一率先笑說「他變了很多。」布拉本人則說,一個認識20多年的朋友觀察,以前他總是眉頭深鎖,回台東後,皺褶平撫了許多,他開朗笑說:「以前在台北工作的時候,我自詡自己代表原住民,每天都花很多時間打扮,回來台東以後我可以1個禮拜7天都穿團服喔。」

    布拉瑞揚常常坐在一旁紀錄眾人唱歌跳舞玩耍,雖沒有參與但能感受他的快樂。希望行銷提供


    除此之外,布拉瑞揚提到與父親的關係,自從開始學習跳舞,當舞者、開始編舞,前期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獲得爸爸的肯定,父子倆的關係直到2012年,他獲頒全國10大傑出青年後漸漸緩解,「2015年回台東創團時,爸爸很擔心我,會問我營運地如何?舞者們還穩定嗎?」後來舞團首場部落巡演就辦在嘉蘭部落,那天,爸爸在謝幕時哭了,不敢置信他的寶貝孩子做得滿堂喝采。

    王政一悄悄補充,「4月底《跳進部落的孩子》到台東首映那天,布拉瑞揚的爸爸也有來看,他90歲了,拄著拐杖、穿傳統服飾來,媽媽穿布拉姊姊結婚穿的衣服,看了真的很感動。」

    走過10年,布拉瑞揚不想誇大里程碑,謙遜地說,現在舞團漸漸發展穩定,舞者們也長大了,他自認責任更重了,雖然接下來沒有遠大目標,但他會持續做部落巡演,將跳舞的快樂、自我對話繼續帶給觀眾,期待每個人都可以做自由快樂的自己,「不要怕在舞台不動!夠安定夠穩就能吸住觀眾的眼光。」

    布拉瑞揚舞團 小檔案

    年齡:10年,2015年成立
    創辦人暨舞蹈總監:布拉瑞揚‧帕格勒法
    經歷:
    《拉歌》(2015)
    《阿棲睞》(2016)
    《漂亮漂亮》(2016)
    《無,或就以沉醉為名》(2017),獲第16屆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獎
    《路吶》(2018) 獲得第17屆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赴日本等國演出
    《#是否》(2019)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2021)
    《己力渡路》(2022)
    《我・我們》第一部曲(2023)
    《我・我們》第二部曲(2024)
    2024年金曲獎開場演出
    2025年文化部指定臺灣品牌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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