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畢業的小涵,一出社會就扛數十萬元學貸,為省錢選擇住在頂樓加蓋。廖瑞祥攝
「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在窄小的樓梯間往上連轉12次後來到6樓,穿過鐵柵欄的頂加房間,是小涵(化名)現在在台北的棲身之處。這天天氣多雲,色調陰冷的房內井然有序,泡泡麵用的鐵碗、到處撿回的免洗餐具、沖泡飲品以使用頻率為規則置於電腦桌旁的牆上,另一旁則是塞滿開架化妝品的置物架,頭上天花板黏滿應急用的塑膠片,因為之前會有碎屑散落,「但也還好,反正這裡(月租)只有6000多塊,之前幸運找到比較便宜的。」
從高雄老家來到台北已經5年,大學4年,畢業後1年,現在她一面在餐廳打工,一面接案畫設計稿,儘管房租便宜,但日子其實不輕鬆,因為手上還有大約40萬元的就學貸款。
她是家中么女,唸書時全家只有父親掙錢,但努力不見得有相對回應,一年所得還不到30萬元卻要養4口人,小涵總覺得自己應該要能申請低收入戶證明,不然最少也是中低收入,卻因為老家是阿公留下來的房子,持有不動產讓他們被排拒在貧窮線之外。
高中畢業、上台北前的那個暑假,小涵自己打工存了2萬元,以為至少夠撐一個學期,孰料天龍國的物價很快就把戶頭啃得見底,她立刻在學校旁的餐酒館找了一份工讀差,每週平均工時40小時,端盤子的時間比上課還多了快2倍,疲累與反覆的勞動很快把她的性格磨得尖銳,「就覺得我的同學有人可以悠閒來吃這種餐廳,我只能窩在旁邊吃員工餐。」
學期開始時,她總要先排完班表才能思考怎麼選課、能不能出去玩,別人的大學生活說走就走,有的是時間,她的生活只能日復一日想著錢。走在校園裡,舉凡同時出現「獎」與「金」的海報都會讓她駐足;打開電腦,跟錢有關的標題一定賺得到她的點擊;10分鐘的下課,同學在走廊上討論要去哪玩、度假,她只是默默在滑手機用人力銀行找下一份工作,有時固定的工作不好找,但畢竟南部人很早就學會騎機車,她打開手機立刻接單外送去。
助學金名單赫見熟人 才知大家不敢開口羞於討論但貧窮是可怕的陷阱,可怕不只在痛苦,還會讓人錯失改變的機會。
有些獎學金要求成績,但忙於工作的她成績並不理想;有些獎學金要提學習計畫、交報告書,她計算耗費的時間跟中選機率後,覺得不如把時間拿去多排一點班;有些獎金要當志工,做服務,「當然還是要算時薪啊,比我打工低的話也是沒用」,慢慢地,她在心理上離學校越來越遠,「到底來台北是為了什麼?」小涵不只一次這樣問過自己。
這般日子熬了快2年才終於好轉。那時她在校內職涯中心打工,才知道就算沒有中低收身份,還是有其他助學金可以申請。遞出申請、救命錢入帳後,她開始可以把排班時間縮短到每週20小時以內,至少在教室的時間比在廚房多,開始有時間可以讀書、讓自己準時畢業。
她還記得,有時會在助學金名單上看到到熟識朋友的名字,才驚覺原來對方也有需求,「但大家根本不會討論這些事,可能覺得講出來好像在抱怨,但如果有方法讓大家可以分享多好?自己找這些資訊的時刻都是最難熬的。」
資訊弱勢錯過補助請領時機 傻傻多扛好幾萬債務有需要卻無法證明自己有需要,是小涵曾經的痛苦,這種痛也對更多人造成傷害過。
大學畢業到現在已經工作了2、3年,郁薇手上每個月都要償還接近7000元的學貸,對她來說,這就是讀私立大學的代價,也是世界對資訊弱勢的懲罰。
她來自單親家庭,母親當年從中國經商回來後,只帶回債務就算了,連鋪張的習氣都一起帶回來,「就算沒錢,她還是會借錢來撐場面」,在郁薇的記憶裡,母親舉凡出入、吃飯、購物,都絕不讓人嗅到貧窮的氣味,於是債務就一筆疊過一筆,陷入借錢還錢的無盡循環。
就讀私立大學的學費每學期高達6萬元,還要租屋、生活,儘管入學時學校有調查是否有低收、中低收身份,可以減免6成甚至全部學費,但郁薇記得,媽媽說家裡有房子所以不能申請,更聽媽媽的話,把能貸的全部貸好貸滿,才剛18歲的她每過一學期就增加10萬元債務,當時甚至也不以為意,「畢竟從小就一直聽媽媽說,錢先借來拿到手,以後再想辦法去賺回來就好了」,往後舉凡助學金、弱勢證明,在她眼裡一律自動忽略。
直到後來,親戚發現不用低收證明也能申請的助學金,她才發現自己傻傻多扛了好幾萬元債務。
畢業後,她待還的款項總共超過60萬元。回憶剛出社會時,看著朋友假日能悠哉出遊、喝酒、唱KTV,但自己每月扣掉房租9000元,再加上將近7000元的款項,已經壓得她連外食都有壓力,「我覺得當初至少要在源頭就要讓我知道,我是符合申請資格的人,而不是只能聽別人說才知道」,回憶因為資訊落差而出現的債務落差,她也只能先擬訂計畫,一步步把錢還出來。
小涵住處附近多是暗巷。廖瑞祥攝
無法證明自己需要是種痛苦,而還有另一種痛苦,是不知道有人可以伸出援手。
「什麼助學金、工讀金,我完全都沒聽過,可能學校不覺得學生有窮人吧。」笑容跟話語都是苦中帶酸,身背60萬元學貸的阿齊(化名)說,幸運的是,他考上了全國名列前茅的頂尖大學,但不幸的也是,周遭同學都是小公主、小王子,有人的叔父輩都是醫生,有人雙親同是執業律師,還有人的二等親就是銀行總經理,「跟家裡開口講一句就能換手機、出國,哪會有人談這個(助學措施)?」
原來他的家庭情況尚可支應學費,沒想到大二那年接連變故,父母離婚了,經濟來源也垮了,衝擊突然到來,他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跑去貸款,然後立刻開始打工賺錢。
彼時他一週工時至少32小時,每天的日子反覆如下:起床、出門、上課、下課、上班、下班、回家、睡覺,然後再起床、出門、上課、下課、上班、下班、回家、睡覺,陷入彷彿無止盡的第N+1次循環,「我那時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休閒,還壓力大到胖了20公斤。」
阿齊回憶,大四的時候眼看同學討論要不要讀研究所、想去哪個國家留學,他能想的只有趕快畢業去賺錢,「不然只靠時薪真的快撐不下去。」
錯過一切減免、助學金的他,現在每個月要還5000多元的學貸。為什麼那時沒申請?他只說,家境塌得太突然,申請錢的流程太亂,也沒有人可以問,目光只能限縮在立刻能賺到的錢上,「我只覺得,不想活在那個狀態那麼久。」談過往時,他的髒話、國罵用得比壯聲詞還多,對此他並不以為意,「旁邊的人都會說我太悲觀,但我只覺得,你也來過這種生活試試看啊。」
吃飯超過100元就自責「揮霍」 長期下來心靈扭曲「其實我覺得我們蠻需要一些心靈上的幫助。」站在陽台上點起菸,小涵說,現在的房租只有6000塊,因為有租屋補助,加上學貸後的負擔尚且能負擔,她開始有時間跟金錢出去看表演、跟朋友聚餐,但學生時代就連吃飯超過100塊,都會自責太揮霍,那情況會讓人的心靈越來越扭曲,「除了給獎學金外,學校也可以有更多類似的措施,可能是開個工作坊教我們怎麼面對壓力,因為我們也沒錢、沒時間去諮商。」
現在她的Instagram上,轉發了不少以設計、舞蹈、攝影為主題的動態及短片。她曾經學過跳舞,也喜歡跳舞,房內還有一格貼著「舞鞋」標籤的收納盒,最近則買了合成器開始研究數位音樂,這些可以稱做興趣或夢想的東西,唸書時她可想都不敢想。
小涵在牆上貼著畫作、海報,展現對攝影、藝術的喜愛。廖瑞祥攝
時間到了要上班的時候,她換過衣服後拎著安全帽下樓。如今在信義區的餐酒館兼差,眼看比以往更奢華的燈紅酒綠,至少她心裡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糾結,「現在轉念一想,有機會知道其他世界存在是好的,至少我更早知道工作、賺錢是什麼東西。」
牽起停在防火巷裡的機車,她說,幸好最近警察沒有來開單,語畢便發動引擎往外騎去,消失在台北街頭的車陣之中。巷口的電線桿上貼著傳單,法拍屋要價將近2000萬元,但小涵跟那些還被錢壓著的人們,不知何時才可以思考安身立命這太遙遠的課題。
台北市區即便是法拍屋,也要價逼近2000萬元,對這群背著沉重學貸的年輕人而言,買房是想都不敢想的議題。廖瑞祥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