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才出爐的矽谷街頭遊民調查報告,公佈了這個全美收入最高的都會區最不想知道的一個數字。那就是矽谷三大城市(舊金山、奧克蘭、聖荷西)露宿街頭的遊民總數已經超過兩萬六千人。
(圖片來源/Photo by malcolm garret from Pexels)
他們統計的方式是派出幾百名義工,在矽谷這三個最大的城市每一個角落,把所有露宿街頭的人全部一個一個納入統計。這個算法只包括了當天晚上露宿街頭,而不是所有無家可歸的人。廣義上無家可歸的人,有很多是在朋友家打地鋪,或是睡在車上,要不就是通宵達旦來回在公車上過夜坐著睡覺的遊民。
有一天深夜我坐最後一班捷運回家。列車進終點站前,我向前走了三節幾乎是全空的車廂,發現每一節的角落都有裹著毛毯過夜的遊民。這些人在統計數字上可能都是漏網之魚。
(收班捷運的車廂角落,常常看到裹著毛毯過夜的遊民。圖片來源 /鱸魚)
如果把矽谷所有廣義無家可歸的人通通納入統計,總數可能在三萬五千以上。這個數字世界很少有人知道,在矽谷的人也見怪不怪。反正走在大街上,到處可以看到牆角的鋪蓋和破毯子。「兩萬六千」只是矽谷眾多數字中的一個數字而已。只是那些露宿街頭的,有些已經長達十幾年,其中還不乏年邁又殘疾的老人。
不久前走在矽谷奧克蘭的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老遊民跟我們乞討。大部分人看到遊民都不給錢,而且對他們是視而不見。不是矽谷人沒有同情心,而是很多人拿了錢就去買毒。老婆給了他五塊錢,她說看得出他不是毒蟲,因為他已經老到根本沒有力氣去吸毒。
這就是我們凡人偶爾所能做的。少數人會請遊民吃頓飯,更有極少數人在雨天會請他們去住一夜廉價旅館。美國沒有騎樓,下雨的時候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雨。請住旅館已經是一般所聞同情心的極限了。
今天故事的主角,就是在奧克蘭街頭露宿長達十年,身體又有殘疾的一對老夫婦。這對黑人夫婦全部的家產就是兩個手推車,一個放的是枕頭鋪蓋,另外一個就是其他所有家當。
他們不是沒有收入──他們兩個人都領有社會救濟,加起來兩個人每個月收入一千二百美元。這種收入聽起來好像還不錯,可是扣除飲食必需,剩下的幾百塊錢,在舊金山灣區根本租不到任何可以住人的空間。另一個問題是,所有租約都需要預付第一個月和最後一個月的房租,外加一個月的押金。他們不可能一次拿得出三個月的房租。所以即使有收入,他們還是被迫淪為街頭遊民。
他們過去十年的活動範圍,就是奧克蘭金融區和傑克倫敦廣場或火車站附近。他們每天固定在天一黑就寢。說是「就寢」,其實還有點誇大不實──那就是把鋪蓋在一棟下班打烊的政府辦公大樓門口攤開來。如果來太早他們會被警衛趕走。
夫婦倆睡覺還得採取輪班制。說起來不可思議,即使像他們這樣已經身無分文,都還有可能被人打劫。奧克蘭治安非常不好,過去他們就曾經因為兩人都入睡,家當被人搜刮一空。所以現在他們連睡覺都還得輪班。清晨上班人潮回籠之前他們必須離開,另外找地方消磨漫長的一天。
白天他們常常在傑克倫敦廣場的長板凳上坐著,看著開往舊金山的渡輪碼頭上人來人往。但即使只是在公園的長板凳上坐著,他們也常常被警衛驅趕,因為附近的餐館抱怨這樣會妨礙他們的生意。所以他們學會了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雖然街上行人對他們在眼神上都是視若無睹,可是那一身又髒又臭的衣服和家當,其實是所有路人共同的眼中釘。
(圖片來源/Fares Hamouche on Unsplash)
他們的一整天就是這樣毫無目的地到處移動,或被商家驅趕。就這樣,他們過了「十年」⋯⋯。十年,在我們這篇文章裡,只是兩個字就可以帶過,就像童話故事裡一樣輕鬆。然而就在幾個月前的某一天,他們的命運在一夕之間突然轉變了──就像童話故事裡一樣奇妙。
那天,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透過舊金山紀事報一位記者,約他們喝咖啡聊聊。聊完之後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不是給他們錢,也不是請他們去住一夜旅館,而是請他們搬到他在山上價值四百萬美元的豪宅裡。他要將他們迎為家庭的一份子。
這位白人富商從小一家九個孩子靠社會救濟過日子長大。後來上了柏克萊大學,都還因為繳不出住宿費而睡在車上。後來他成為建商,賺了大錢,也買了這棟130坪的豪宅。那是在一個山腰上叫「皮蒙特」 (Piedmont)的小鎮。這個小鎮是矽谷東灣的一顆掌上明珠,那裡平均房價兩百多萬美元。在決定搬入豪宅之前,老夫婦說他們什麼都沒有,希望富商了解,這一生都不可能有機會回報。富商說他不需要回報,他只是要「給回報」。
他讓他們搬入樓下有單獨廚浴的套房,給他們買了一張大床和新家具,正式把他們迎為家裡的一份子。老夫婦在一夜之間,從睡街頭變成住豪宅。遷入的第一天,最令他們難以置信的就是有床可以睡,而且竟然有抽水馬桶和浴缸。這對他們來說完全就是搬入了天堂。
如果這是迪士尼電影,這個故事就只能演到這裡,而且會在一片掌聲與感人的熱淚之中結束。但真實的矽谷世界並非如此。
這個小鎮幾乎清一色都是高收入的白人。黑人遊民在這裡非常受人注目。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而且在視覺上非常突兀。老夫婦過了十年被人視而不見的日子,現在突然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
接著,警局的電話響了
老夫婦搬進去幾個月之後,這個高檔社區同時也接連發生了好幾起竊案。小鎮的警察局於是接到無數報案電話,說目擊可疑遊民在社區內徘徊。還有人要求警察驅趕不屬於社區的不明人物。
他們坐公車回家的時候,公車駕駛會好心問他們是不是下錯了站,甚至有公車駕駛到站不讓他們下車。因為沒有人相信他們是住在那裡,甚至屬於那裡。還有熱心的隣鎮居民人打電話報警,說開車經過時看到可疑人物。社區的守望相助精神在一瞬之間發揮到極致。
更嘲諷的是,舊金山紀事報派出了一位記者,到社區裡去採訪當地居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以達到平衡報導的目的。這位記者是一位黑人,雖然他很明顯地把記者證掛在胸前,手上還拿著筆電。可是挨家挨戶敲門、按電鈴的結果是,幾乎沒有人願意開門。
接著富商接到社區住屋委員會的警告涵,要求兩位(原)遊民遷出,否則會影響治安和房價。鄰居們甚至表示他們擔心孩子的安全,還有人開始禁止孩子在屋外玩耍。老夫婦於是向富商表示他們不屬於這裡,沒有權利給他帶來困擾,他們想搬回去睡街頭。當然善心的富商努力地把他們挽留了下來。
(圖片來源/Matt Collamer on Unsplash)
這個故事沒有結局。天下故事不是都有結局──即使有,也未必會像童話故事那樣。畢竟這是真實的世界,畢竟這是矽谷。矽谷至少還有兩萬多人每晚都夜宿街頭,這對老夫婦只是以兩萬六千分之一的幸運,參與演出了矽谷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小故事。這個故事也許很快就會以失望收場。富人以前所未聞的善心開場,也引出了人性真實的一面。
至於那位富商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說,他只是要回報那個曾經幫助過他的社會:
我已經蓋完了人生的第一座山,現在該是為別人蓋一座山的時候了。
一個受善的人,最後終會將他曾收到的善加倍付出去。善是人類一種獨特的資產,它會悄悄地蟄伏滋長。前面社區無知的小惡,完全無法阻擋這種大善滋長的決心。不管故事將如何收場,至少這一點還是值得我們慶幸。所以未來的結局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畢竟,小惡終究不敵大善。
作者:鱸魚
出處:方格子
作者:鱸魚
在翻譯出版了18本當代文學名著之後,鱸魚決定跟別人一樣出國唸電腦,到了矽谷做了工程師。糟糕的是他竟然做得很成功,讓他一直沒有覺悟的理由。現在兜了一圈,他又重拾寫作這項嗜好。除了寫作,鱸魚偶爾也在雜誌上發表與專業有關的科技專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