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專訪】豬血糕不再是豬頭淋血！扭轉AI文化偏見 他從台灣走踏國際力推AI素養

從台灣的豬血糕到原住民族，就連芬蘭傳統料理、德國人的長相，在主流的大型圖像式AI模型裡，往往也呈現與現實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樣貌，而在好笑之外，不少人也憂心，如此將進一步加強原來世界就存在的文化偏見、歧視。藝術團隊超維度互動便以此為基底提出Patching計畫，除了呈現AI模型裡的偏見，更希望建立屬於各區域文化的資料庫，總監蔡宏賢認為，未來的世界裡培養AI素養刻不容緩。

打開如今最常見的AI機器人Chat GPT，透過它的使用DALL-E模型生產Pig Blood Rice Cake，即是豬血糕的圖片後，我們得到一塊方型糕點，上下方沾著花生粉跟香菜，中間暗色血體凝結成塊，概念稍微對了，但跟台灣人熟知的豬血糕仍然有一段差距。

但真的已經算是進步了。幾年前超維度互動總監蔡宏賢發現，當他們在另一個AI圖像生成工具MidJourney上輸入Pig Blood Rice Cake時，出現的是一顆染血的豬頭型蛋糕；如果輸入台灣的原住民族，結果更慘，清一色是服飾鮮豔如鸚鵡，五官看似美洲原住民的打扮。

如今要求AI生成豬血糕，仍可能和實際相差甚遠。使用DALL-E生成。

2022年起，Chat GPT、MidJourney等低使用門檻的生成式AI相繼問世，改變了世界對於內容生產、傳播的想像，生產效率提升的同時也帶來了隱憂，比方說由AI生產的錯假內容，也在無聲無息滲透各個人類網絡，這正是深耕於科技藝術領域的超維度團隊，近兩年來希望喚醒重視的議題。

學生族群黏著網路社群　AI素養成當務之急

2年前開始，超維度互動團隊參與了台中國家歌劇院的藝術進校計畫，將藝術課程帶入合作的高中學校裡，當時，他們跟德國的非營利組織Tactical Tech合作，該組織的宗旨是，建立社會亦對科技變遷的能力，並提出包含所謂「排毒手冊」的工具，用來評估人們面對數位變遷的情況。

進入校園後，蔡宏賢還記得，他們引導高中生將每天用於網路社群的時間畫下來，並製作成視覺化的圖表：多少時間滑抖音、幾個小時看Facebook等，本來團隊預設每個選項5小時已經夠多，卻驚訝地發現，有學生一天花了8小時跟ChatGPT聊天，說他在跟它談戀愛。

「接下來社群媒體跟AI結合，將會變成很可怕的事，數位素養已經不足以解決這件事，需要AI素養。」蔡宏賢得出結論。



同時他們也意識到，如果未來AI勢必影響人類，那AI的內涵就更為重要。當時，他們也將所謂的無厘頭創意法帶到學校裡，從第一個關鍵字「奇怪的」讓學生隨意造詞，比方說有人會接「奇怪的咖啡」，他們再問學生，奇怪的咖啡會讓人聯想到什麼。有孩子回答，「可以嚼的咖啡」……，疊過兩三層之後的創意發想，再丟進MidJourney裡產生圖片。

這段過程他們慢慢發現，有些字詞的成果跟實際大有落差，比如豬血糕可能是頭染血的豬，或台北看起來像泰國等，與區域文化相關的事物都會有難以預料的結果。

過去社群網路時代，所謂迴聲室效應（Echo Chamber，又稱同溫層效應、資訊繭房）引起不少憂心，指資訊甚至偏見在一定封閉程度的社群裡不斷被放大，而在生成式AI問世後，同樣引起擔憂，在快速產製的圖文下更加強鞏固偏見與歧視。蔡宏賢舉例，「像醫生長什麼樣？偏見裡可能是白人穿白袍，而便利商店的工作者可能被覺得是有色人種，原來世界帶有的偏見轉化成數位資料輸入後，偏見可能會擴大得更厲害。」



芬蘭美食、德國人長相也被誤會　AI凸顯欠缺文化元素

這樣的偏見不只在台灣出現。超維度團隊從2019年，就跟芬蘭媒體藝術家Tuomo Tammenpää合作啟動「文化燉」展覽，台北與赫爾辛基相距1萬2800公里，一個是亞熱帶小島，一邊是北歐雪國，但蔡宏賢說雙方卻有各式各樣的共通點，在地理與國際情勢上，芬蘭緊鄰俄羅斯，台灣一旁則有中國，而在飲食文化上也有共通點，台灣流行大同電鍋，而芬蘭過去職業婦女相當多，因此也有類似的保暖鍋，從地理到餐桌都有相似之處。

而同樣，台灣的豬血糕被AI誤會，芬蘭獨有的「血鬆餅」圖片也難逃慘劇，若要求AI生成圖片，最初的成果會像用鮮血淋在鬆餅上，但現實裡的血鬆餅乍看之下恍若巧克力蛋糕，是以牛血、麋鹿血製成的芬蘭傳統料理。


下個計畫於是誕生，超維度發起了Patching計畫，要像補丁一樣修補漏洞。他們選上LoRA這項可以在開源式圖像生成模型Stable Diffusion上進行微調，類似安裝補丁或外掛的技術，對此蔡宏賢解釋，大多數人訓練AI都帶有特定目的，像是日本的大型出版社、創作者會都透過LoRA訓練出特定人物圖像，這顯示當某些文化元素缺乏明確商業價值時，往往就不會有人投入訓練。



於是台灣、芬蘭藝術團隊聯手在芬蘭舉辦工作坊，先讓民眾體驗數位世界的偏見，看到各種亂七八糟的血鬆餅，「一般人都以為芬蘭也是西方體系之一，但發現他們自己的區域文化一樣沒有位置」。蔡宏賢說，工作坊裡會教導當地民眾透過LoRA建立資料庫；LoRA的優勢在於能高效率訓練模型，20張圖片就能建立一個小型資料庫，不像一般AI需要幾萬張，因此他們以豬血糕為例，在工作坊裡自己製作「正確」的豬血糕、拍照加入資料庫。

離開芬蘭展後，超維度今年（2024）9月份前往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節，同樣舉辦工作坊，開放參與者發掘可能存在偏見的領域。參與者分成三組，都選了人為主題，蔡宏賢回憶，第一組要產生「德國人」圖像，結果都是像俾斯麥那樣的老派形象；第二組想生成東歐的少數民族，竟然完全無法產出；而第三組的主題是「有權勢者」，生成結果清一色是西裝筆挺的男性，僅偶爾出現少數女性， 「基本上連西方的文化都可能帶有偏見，也包含了性別上的歧視。」他如此結論。

繞了一輪歐洲，超維度接下來也把對於人與族群的偏見這項題目帶回來台灣。

為台灣少數原民族裔建資料庫　竟生成中南美洲原住民圖

今年Patching計畫在高雄駁二藝術園區參與藝術駐村，依照要求結合在地元素，過程裡他們發現，許多人對高雄的原住民族群認知有限，「常誤以為是鄒族、泰雅族或阿美族」，團隊於是選擇了目前人數僅約500人的卡那卡那富族作為合作對象，這個族群過去被視為鄒族，直到2014年才被原民會所承認。



超維度團隊透過高雄史博館介紹，與學術研究者及卡那卡那富協會展開合作，「我們必須先向族人解釋AI偏見，說明為什麼需要他們提供正確的資料來訓練資料庫。」蔡宏賢舉例，在沒有訓練過的情況下輸入卡那卡那富族（Kanakanavu）生成，AI模型產生的圖片會是非常誇張，戴著頭冠，呈現類似中南美洲、亞馬遜地區的原住民族刻板印象，「他們也覺得很有趣，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會碰到AI議題。」

於是在雙方合作下，由卡那卡那富協會提著正確的傳統服飾、照片給超維度團隊進行LoRa訓練。蔡宏賢強調，就是藝術介入社會行動的方式，整個過程是採取謹慎的態度，「我們不能隨便上網抓圖片」，所有資料都要由協會認定，並且支付授權金。


這件作品最後於今年10月，在甫落幕的TTXC文化科技大會裡展出，透過電子裝置展現未經訓練的AI呈現之卡那卡那富族與現實差異，呈現數位世界存在的偏見。蔡宏賢指出，Patching計畫是希望建立地方特色的資料庫，否則未經訓練下，AI收取到、生成的都是錯誤資料，「它的文化內容值會越來越少，這可能是全世界原住民族都該開始思考的問題。」



有趣的是，這次訓練後衍生出另一個問題。超維度團隊後來決定不將訓練完的卡那卡那富族資料開源，因為本來使用原住民族傳統文化元素就要支付授權金，「這又延伸另外一個問題是，AI的版權屬於誰、授權金如何支付？」

不憂心AI取代人類恐懼　致力修補工作推及國際

Patching之意是修補，某方面來說，或許蔡宏賢自己也被修補到了。他回憶，去年（2023）底時曾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策劃《你好，人類！Hello, Human!》展覽，裡頭呈現的看法憂心忡忡，他說是憂心人類將被AI取代的末日感。

但在執行Patching計畫的過程讓他開始改觀，「 既然有不公、有偏見，那我們就來修補。」蔡宏賢認為，雖然這樣的修補工作，力量遠不及真正擁有資本的大企業，但弱勢文化往往最後才被照顧到，對他們來說，「這樣的行動還是有希望的。」



回顧歷史，每逢重大的科技突破，人們往往容易分成擁護與恐懼兩派，而蔡宏賢認為這是必然，面對巨大的科技改變，人類某部分並未調適，「2、3年前沒人會跟你說要跟AI工作，現在每天都說你要多用Chat GPT，或者說影像生成多便利、用AI協助搜尋引擎多方便……。人們慢慢習慣的時候，恐懼感其實某個程度在降低，所以我才說現在沒那麼那麼憂心忡忡。」

如今他對於AI的態度是協作，但這樣的合作當然要有原則。蔡宏賢扣回過去在學校的教育經驗，指出過去談數位素養，正是因為社群網站改變了這20年來的生態，「而AI或許會改變下一個20年」，所以更需要談AI素養，Patching計畫如今已經在芬蘭設立工作站，接下來預計會到香港、德國，也希望在德國設立工作站，他強調，AI會對人類有許多幫助，但現在仍處在過渡階段，還有許多社會問題要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