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20年高山無償醫治超過5000人 5人組合撐起「玉山醫療隊」

2013年，紀錄片《看見台灣》最後那曲〈拍手歌〉，將蘶蘶壯闊的玉山清晰地出現在台灣人面前，且隨布農族孩子的歌聲在心裡留下清楚的輪廓，好似頂峰不再那麼遙遠。長年以來，玉山管理處看顧山中大小事，而南投竹山秀傳醫院就頂著「玉山腳下醫院」責任，2003年更自發性地當主揪，號召全台醫護組成台灣唯一高山醫療團隊。

這個醫療團隊每個周末5人一組上山義務照顧山友，在無收費的情況下，除卻颱風封山之外從未間斷，20年來已累積救治5000人，這份無私奉獻心力，榮獲2023「醫療貢獻獎」的團體獎。

玉山醫療隊起源　始於一場意外

竹山秀傳醫院成立於1997年，一肩扛起照顧玉山與濁水溪以南民眾的責任，無償支援玉山路跑、玉山學等活動，不料才剛營運2年便遇到921大地震，院區幾近全毀，只能在貨櫃、組合屋裡開診治療，著實度過一段很艱辛的歷程。



待竹秀醫院重建完成，2003那年，秀傳體系總裁黃明和帶領各院區主管爬玉山，偶遇山友高山症，一群醫護隨即上前查看幫助，讓黃明和看了很有感觸，得知台灣高山醫療服務短缺，且有支援高山活動等經驗，他便決定與玉山管理處談合作，出資讓秀傳體系的醫護人員週末上玉山照護山友們，而開診的地點就設置在排雲山莊，就此之後，全台及東北亞最高的醫療服務站正式成立了，隔年展開服務。

不過，因「玉山醫療隊」屬於志工性質，沒有酬薪、沒有保險、沒有提供裝備，也無法提供公文證明，僅提供食宿與竹秀到塔塔加的交通車接駁，不管是人力、物力、體力，對長期經營來說都是一大考驗，初期全靠竹秀一群熱血醫護撐下去。



玉山醫療隊的創隊隊長、現任竹秀院長莊碧焜就是其中之一，他說，年輕時就愛爬山，而院內本來就有登山社，平常大家放假會去爬山，所以對部分醫護來說，玉山門檻不高，初期，包括他在內，一群元老級的隊員初期每個月都會輪流上山一趟。

令人感動的是，還有一群登山經驗幾乎是零的醫護人員也義無反顧地加入，現今，玉山醫療隊這群團員至今幾乎仍守在岡位上，譬如莊碧焜事事打頭陣，每推展一個新服務就親自上山，護理主任蘇素匹執行高山教育等計畫、護理督導林美珍安排後勤瑣事，而檢驗科組長梁君琦負責行前教育等重要職務，公關何梅菁則協調人力，還有許多人身兼2職都默默為玉山醫療隊努力著，彼此早已有堅定厚實地革命情感。

幸好，後來秀傳其他3個院區及全台各大院所的醫護人員陸續加入，緩解人力吃緊的壓力，達到每年約有250至260人次上山紀錄，其中醫護比高達6成，非常不可思議。



莊碧焜憶起這20年種種，不禁笑說，從事醫療業的人啊，都有天生助人的DNA，看到有人需要救助，往往想都沒想就開始行動了，「如果沒有DNA，那工作會很辛苦。」

他舉例，有次登山途中，蘇素匹明明不舒服嘔吐，但她看到有人受傷，很直覺反應地要照顧別人，完全忘記自己是個病人，令大夥又感動又是啼笑皆非。

蘇素匹則分享，還有一次途中不舒服大家立刻給藥，主動分擔她的裝備，就想讓她舒服一點，而院長如同以往壓後陪她慢慢走，此情此景足甘心，不過，「後來經過白木林那段，我覺得舒服多了，大家竟把裝備還給我，都不幫我多背一下」，她開玩笑地抱怨這一段，逗得大家都笑了，顯示玉山醫療隊之間的好交情。

何梅菁也說，綽號滷蛋哥梁君琦是個傳奇人物，先前有次結束玉山醫療隊任務後，好不容易回到登山口又直接被抓上山，到現在都沒有人超越他的紀錄，這股熱情毅力，至今仍讓竹秀津津樂道，而且平常若隊員臨時不能出隊，梁君琦也總是當仁不讓，可說是最強支援。

每周義無反顧出隊上山　無償義務性服務

玉山醫療隊開展服務後，前兩年雙周出隊一次，後來長達17年的時間每周一次，今年初則擴展至每個月第一周4天，其他周末則是3天，今年（2024）每個月第一、二周皆4天，其他周末如同往常。

經安排，每周玉山醫療隊人員幾乎不同，5人小組分別是1名醫師、2名護理師、2名行政，周五從各地到竹秀集合，平均每人背負8到13公斤的個人裝備、藥物、醫療器材，經2.5小時車程上海拔2610公尺高的塔塔加，隔天一早從玉山登山口一步一腳印走8.5公里到排雲山莊，清點藥品與器材，晚上6點到8點開診，周日凌晨陪著山友摸黑拉鎖鏈爬上主峰，再步行下山完成任務。





莊碧焜笑說，有次遇到山友，問醫療隊是不是「搭直升機上來的？」得知他們是自己走上來的，而且是義務型的無償看診，便對他們刮目相看。

過程不輕鬆，身體其實也不輕鬆。根據醫學統計，只要抵達3000公尺以上的高山，人體都需要適應高海拔的低氧量、低溫、氣壓變小，舉例來說，玉山主峰的氧氣量只有平地的61.6%，為了彌補血氧量，心臟、肺部等器官必須加緊運作，這時就有可能發生高山症，少數人將惡化成肺水腫、腦水腫，必須緊急醫治，否則很可能致命。

莊碧焜表示，玉山平均有25%的山友會出現嘔吐、頭痛、厭食、噁心、虛弱、失眠、腸胃不適等症狀，這便是典型的高山症，「交通愈容易到達的百岳，人一多了，高山症的比例會愈多，譬如合歡山開車可到，高山症的山友就會愈多。」



莊碧焜也說，有次在途中遇到山友心肌梗塞，倒在路邊，他們急救後最終沒有救回來，而家屬雖然傷心，但事後特地對玉山醫療隊表示感激。

還有一次曾遇到一對母子為了圓夢爬玉山，但媽媽卻爬到急性肺水腫，狀況緊急，「他們晚上9點才走到排雲山莊，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太尋常，那兒子很憂慮，罵媽媽為什麼要逞強。我們從9點熬到凌晨狀況才穩定下來，幸好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隔天醫療隊出發往主峰路上走的時候，還遇到這對母子，令大家都很敬佩，「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很好，我覺得很感動，任何人需要我們的話，我們都在。」

而病患不只是山友，也有可能是駐紮在排雲山莊的員工或北峰的氣象觀測員，小至擦傷、大至被落石擊中頭部、失溫，都是玉山醫療隊每次的未知任務，何梅菁傳神地說，最怕半夜被敲門，「因為這時候通常都是很危急的事了。」

實地協助逾5千山友　費力建構設備開啟遠距醫療

有鑑於山上多變性，玉山醫療隊這20年來「滾動式調整」漸漸備置相對適宜的藥品與醫療器材，譬如準備了AED（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自動體外心臟電擊去顫器」、PAC攜帶型加壓艙、血壓計、血氧機、血糖機、心電圖EKG等設備，自服務開展至今，已累積協助超過5千名山友恢復健康。

另外，考量玉山醫療隊在周末出隊，平日山友生病無人照顧，竹秀在2013年開啟遠距醫療服務，山友可透過視訊連線到竹秀的急診室，由醫師給予即時支援。



為建置遠端服務，莊碧焜多次上山，沿途測試訊號、設備，一邊與玉管處、山莊管理員協調，建立相關SOP，看似簡單但過程繁雜，當時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完成。

背後的辛酸誰人知　做好事也不容易

除卻徒步上山醫治山友，玉山醫療隊背後的努力與使命也很值得被提及。

莊碧焜說，玉山是台灣百岳之首，自然具有指標性，為了把任務做好，竹秀每次出隊後都會蒐集玉山醫療隊員的反饋意見，院內檢討完不是說說便可，每年年底與玉管處開會，條列指出需要相互協調、改善的地方，「有時候真的是需要雙方各退一步才行。」



莊碧焜直言，所有與人相關的都很有難處。舉例來說，玉山醫療隊雖有玉管處支持，可是玉管處山上的管理員卻不一定配合他們，譬如明明約定好晚上6點到8點是看診時間，但管理員卻在7點關燈，理由是節省電源；遠端診療開始後，管理員推說視訊不好用，堅持用打電話的方式。種種看似「被無理刁難」的狀況，莊碧焜有自己的解釋，「我想，管理員難免都有一種工作領域被侵犯的感覺，好像多了幾雙眼睛在監視自己一樣，那感覺不太好受，他們的想法也需要被照顧，畢竟他們是夥伴，不是員工。」所幸雙方目前透過磨合溝通，漸漸找到平衡了。

還有，因開放全台醫護人員報名玉山醫療隊，莊碧焜遇到另一個難題「整合外面醫療人員」，他指出，有醫師上山後竟抱怨怎麼沒有熱水可用，或者要求人把餐點端過去服務他，或者堅持自己的診斷，病人服用藥物無效也不換高山症相關藥物，讓執行團隊很頭痛。



針對醫護人員的個人行為，蘇素匹分享說，自從玉山醫療隊今年獲得「醫療貢獻獎」後，這幾個月需要磨合的狀況少了許多，「以前可能覺得這是去旅遊、去放風，但現在認知到這是一種使命、榮譽感，態度嚴肅敬重，所以現在不太需要磨合了。」

另外，玉山醫療隊在執行任務過程中，也曾遇到山友不友善對待，譬如質疑他們是否佔用國家資源、為什麼不須抽籤就可以上山，有任何不順眼的地方就向玉管處投訴，莊碧焜說：「也有具有醫療背景的山友，不爽山屋外牌子掛竹秀玉山醫療隊，認為我們是來搏取關注度，拿膠帶把牌子貼起來，所以後來我們就把竹秀兩個字拿掉了。」

莊碧焜直言，這些年來難免遇到委屈、生氣的狀況，「氣到想說不如乾脆整個撤掉」，可是用情緒只是當下的感受，並無法解決問題，「我們沒有獨佔玉山醫療，反而很歡迎其他醫療人員發揮自己專長，若有需要器材與藥物，都可以用我們準備的，如此一來可以更落實當初高山醫療初衷。」



至於對內要求，竹秀為了做好服務，每年都會舉辦不同主題的研習營、講座或活動，蘇素匹舉例說，院內曾舉辦「高山旅遊醫療護理人員繼續教育訓練」、「高山症醫療研討會」、「雪訓證明」等等，員工旅遊也選擇去走阿塱壹古道、七星山，或者到海拔5千公尺以上的四川稻城亞丁做高山訓練，持續學習。

題外話，莊碧焜一行人在前往稻城亞丁的路上，正好碰到前方有車輛翻覆，趕緊下車救援，幫助幾個外傷乘客處理傷口，等他們無礙後才繼續行程。

沒有把握能持續多久　做好眼下、期盼未來

對莊碧焜來說，玉山醫療隊是20年前無心插柳的美事，面對世事變化且龐大的營運壓力，他無辦法保證能服務多久，不過他選擇正面看待，「就像養孩子一樣，盡力養活吧」。

他開心說，這一路走來，社會上有很多人因為玉山醫療隊認識竹秀，也有許多醫護人員為此加入醫療隊，或者捐助物資、經費，學者、醫生提供專業建議，如前北醫急診醫學部主治醫師高偉峰長年都是玉山醫療團的顧問，他開心地表示：「有好多人一起促成這件事。」



而未來，他認為需要持續對社會大眾進行高山教育，譬如不要穿高跟鞋、短褲、撐陽傘就上山，「我們期待可以透過教育傳遞相關常識知識，減少高山醫療需求，增加自救機會，而玉管處也需理解如何善用醫療資源。」

此外，以《緊急醫療救護法》明定給予醫療人員免責權，避免醫療糾紛，不過如果山友發病時，沒有醫療人員在旁，若給病患藥物勢必違反《醫療法》了，莊碧焜不禁說：「那還有人敢救人嗎？」因此他期望未來可修正法令。

玉山醫療隊成立20年，於去年（2023）獲頒「醫療貢獻獎」別具意義，莊碧焜、蘇素匹、林美珍等人都說對這份任務與有榮焉，未來不管是玉山醫療隊，或者玉管處管轄處唯一的原民部落「東光部落」義診，他們都期待實現醫療平等，讓不容易親近醫療的人們也有被醫治的機會，「因為這是醫療人員的使命，也是我們的特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