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族語老師跨校趕課車禍亡　68歲、13校兼課竟是族語教育常態

年邁的族語教師在趕課途中車禍身亡，也向外界揭開他們已年屆6、70歲，卻仍要一人身兼多校課程，往復奔波的困境；全台原住民16族群、42個語別加起來，僅有不到2000位族語教師，更有超過8成是只領鐘點費的臨時人力，面對分散在近4000所學校的9.2萬位原生，政策要求只要有學生選修，學校就必須開課，在「復振文化」的崇高理想下，現實卻令第一線教育工作者滿懷挫折。

6月初的台南舊縣區，67歲的莎拉．里幸（Sala Lisin）騎著機車，在新營區的復興路-興農街口與另一部機車擦撞，送醫後不治去世。發生在小鎮的這起車禍，激起了原民社群的憤慨，因為莎拉．里幸不僅曾獲選原住民模範母親，同時一人身兼13所學校的海岸阿美語教師，每週背負27節課的超高時數。

攤開地圖，包含月津國小、新營國小、太康國小、隆田國小⋯⋯等，這13所學校橫跨新營、柳營、鹽水、官田幾個行政區，最遠相距達20公里，而莎拉．里幸的情況並不是個案。台南市議員穎艾達利（Ingay Tali）後續質詢時就提到，台南市原來的33多位族語老師中，平均年齡高達6、70歲，年紀最大者為73歲，且有人授課最多23校，每週負擔達40節課。

台南市議員穎艾達利（左）針對台南市族語師資不足提出質詢。資料照，翻攝台南市議會直播

「當年我就說過，再這樣下去，會出現一票阿公、阿嬤四處奔波教族語，遲早會出事的。」看在東華大學副教授陳張培倫（Tunkan Tansikian）眼裡，這些是早可預料的悲劇，他表示，一般國中小教師67歲早就退休，但族語教學難找人接棒，老人家出於使命感到處兼課，但因此發生危險的案例不少，他就聽過老師上課到一半中風的情況。

教學人員逾8成只領鐘點費　卻要扛9.2萬學生

2018年底，《國家語言發展法》三讀通過，定義「國家語言」為台灣各固有族群使用的自然語言及台灣手語，且許多已瀕臨衰微，必須儘速復振，明定需納入課綱；111學年起，高中以下學校的本土語言課程，以部定課程之姿上路，國小為每年級每週1節，國中七、八年級每週1節，九年級為彈性學習選修課，高中則包含2學分，也就是必須上2學期每週1節的課，大多學校多於高一上課。

復振傳統文化的精神，最後仍須面對現實考驗：面對閩南語、客語、閩東語、台灣手語，以及16族共42語別的原住民族語，中央規定若有學生選擇，即使只有一人也須開課，然而現場不管在教師數量，或分布上都遠遠不足。



以原住民族語言來說，大多為原民學生選擇，目前全台雖然僅有約9.2萬民原民學生，然而他們分佈於各個學校，分別為高中497校、國中926校、國小2283校，有些學校學生高達百人，但也有些學校，僅有1、2名學生。

而根據教育部最新統計資料，113學年度全台族語教師僅有1921人，其中更有超過8成、共1624人是屬於「教學支援人員」，也就是跟莎拉．里幸一樣，並非正式教師，而是在各校間奔波，領著國小每節課360元、國中405元、高中450元的時薪人員。



族語課人少難成班　教師難達專任門檻只能兼課

大量採用教支人員的做法，背後除了傳統文化瀕危，專任師資不足外，更大問題是現行校園裡，也沒有安放這些文化至寶的空間。

根據規定，學校若聘請專職族語老師，他每週在校內授課的基本節數為20節，雖然開放可以由不同學校共聘，但以3校為限。



對此，全國教師工總聯合會副秘書長李雅菁就舉例，像她任教的新北市北新國小，閩南語、客語還可能每年級開出2個班，但原住民族語部分，大多就是1個語別每年級開1堂課，在學校頂多就是6節，3校相加最多就是18節，也因此無法達到聘任門檻，加上每年入學的學生人數、族群不同，開課需求變化大，也讓學校難以聘請專任教師。

此外另一個現實是，教師員額要留給哪些課？李雅菁談到，以國小為例，教師名額的計算方式是班級數的1.66倍，100班的學校會有166個教師名額，要聘哪些老師就跟學校重點有關，大多學校都會先聘學科教師，「最後才會配到本土語」，因此在種種因素下，只能由教支人員負責，「就是有點去凹人家，拜託你來2、3節課。」

在台中市擔任國中教學組長的L老師（化名）則指出，原住民族語共有42個語別，像是阿美族就分成秀姑巒阿美語、海岸阿美語、恆春阿美語等，即使是同族也可能差異甚大，甚至完全不能相通，因此尋找教師又更加困難。



目前根據規定，即使教支人員，除了擁有高級以上的語言認證外，也需要通過如教學支援老師認證證書，或修畢族語師培計畫學分等條件，然而L說明，現實是許多族語流利的教師都非常年長，未必有辦法符合這些條件，當然即使找到人，本土語的教學還有另一個困境：宛若數學排列組合考題的課表。

本土語種類多又要同時上課　教學組排課超燒腦

L舉例，假設一個班級30名學生，有25人選擇閩南語，1個選要學四縣腔客語，1個大埔腔客語，1個選初鹿卑南語，1個選郡群布農語，就是要所有老師同時在這堂課來學校，身為排課的教學組，常常就卡在各個老師、班級的時程裡掙扎，此外還要考量其他科老師的時間，學校本身的會議、研習時間等等，「老實說可以用的時間非常少。」

儘管實務上，針對少數語種學生，可以選擇在其他課時單獨拉學生出來上課，「但假設我們選美術課，讓他出來改上族語課，那他美術成績怎麼辦？」L無奈說，教育局目前也開放，真有困難時可以在午休上課，但學生跟老師就要犧牲午休時間，尤其這些族語老師常常前後又要到其他學校上課，也令人感到擔憂。



直播共學要跟別校配合　校長：反而更讓彈性消失

儘管國教署有針對本土語言推出直播共學方案，企圖以科技力量跳脫地理限制，但這是解方嗎？L則說明，除了學習效果不佳以外，另外遠距授課時，學校仍須安排一位老師在現場協助學生，對小校來說人力也是困擾。

大園高中校長朱元隆則指出，實務上來說若要遠距共學，就要協調與其他學校同一時間上課，然而如今學校課程安排複雜，調動一堂課牽連甚廣，遠距跟其他學校綁在一起，反倒讓原來的彈性消失，而到了高中階段的另一個問題是，學生的本土語能力落差非常大，有人連基本拼音都不會，有人已經能進行日常生活會話，老師該如何安排更是苦惱。

新血難補⋯教育部放寬國小教師門檻　原青卻憂能力不足

回到最核心問題是，師資補入新血的速度令人擔憂。過去要進行族語教學，按規定，皆須通過高級以上的語言能力認證，然而綜看2018年以來，通過高級認證的人數總共僅有298人，一年最多73人，面對全國至少3700所學校的需求實在緩不濟急。

今年3月時，教育部公告「高中以下學校原住民族語師資聘用辦法」、「國民中小學教學支援人員聘任辦法」修正草案，將國小教學人員的資格放寬到中高級；而根據統計，每年約有300-400人通過中高級認證。



今年25歲的惟遠（Bsyal Makus），在新竹擔任國小合唱團教師，身為泰雅族的他，已經在前年（2023）底通過中高級族語認證，心繫復振傳統文化，對接下來是否要去教族語，他坦言自己還必須要再精進。

他回憶，自己對族語的理解，在小學到平地唸書後就落得一塌糊塗，到高中、大學後才開始想學回來，儘管透過大學的課程及線上資源考過了中高級，但他認為，如此學到的族語跟實際使用差太多，其實考過中高級的人用起來大多還是很生硬，他自己是去年開始，跟朋友申請部落大學的經費，不斷回部落找老人家聊天，才真正有進步。

惟遠說，他就認識一名78歲的長者，能夠使用非常優雅、古老的族語，然而由於不熟悉科技、不會操作電腦，無法考過高級認證，因此無法擔任講師，只能由其他講師請來演講，「但真正適合、有資格教的，應該是部落裡的老人家，他不會羅馬拼音，但很會講，知道正確的部落方言，才真正有資格去傳承。」

年輕人自嘆不足，長者卻已逐漸凋零，陳張培倫回顧，他在2015年時，曾經協助過國教署調查族語教師，發現6成以上超過50歲，「如今看起來沒有改變，就是這批人變老了」，背後要思考的就是，目前培育新師資的方式太過理想化。



正視年輕人「族語已是第三語言」事實　學者籲公費培育師資

根據教育部說明，從109學年度起本土語言教師的多元師培管道，包含職前培育、學士後教育學分班及在職進修第二專長學分班；截至2025年6月，專任師資培育修讀人數，台灣原住民族語言/原住民族語部分為150人。

陳張培倫分析，很多年輕人有意願也想學好族語，然而如今高中以後的族語人才培訓，多半是師培大學設立的語言中心，以及部落大學課程，「但這些原民學生本身也是某個系的學生，他修本系128學分的課已經很累了，還要另外撥時間出來」，如此模式當然也有培養出新人，但緩不濟急，也造成師資面臨斷層。

陳張培倫呼籲，要正視現實是，對許多原住民族年輕人來說，「族語已經是第二甚至第三語言，他小時候學中文、英文，然後才學族語」，甚至都會原青回到部落，老人家也是跟他們說中文，因此培訓方式要轉變，「要用培養英文、日文老師的方式來培養。」



陳張培倫進一步建議，可以思考開設公費專班或公費名額，甚至從高中階段就開始，一路銜接到師培大學，7年時間專心只學習族語，畢業時要考到高級認證，然後銜接去當族語教師，領幾年公費就綁約幾年，或也能分發擔任語推人員、在原民語發會任職，就原民社會來說說，這樣的公費機會可以減輕很多家庭負擔，值得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