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任台北地檢署檢察長林邦樑(左)幫陳瑞仁(右)辦歡送會。資料照。讀者提供
法務部推薦大法官人選推出奇兵、前檢察官陳瑞仁,在檢察界掀起討論巨浪。司法官班23期結業的陳瑞仁畢生致力檢察改革,悍拒升遷「主任檢察官」、「檢察長」,成為檢察界美談,他的辦案公正無私,2006年偵辦國務機要費案時不畏權勢起訴扁嫂吳淑珍,寫下司法擺脫政治的最佳見證。陳瑞仁於2022年退休時曾發表一番激勵人心的感言,迄今還深植在不少檢察後輩心裡。
陳瑞仁是台大法律系學士、台大法律研究所碩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刑事訴訟法碩士,他和前法務部長邱太三、前台南縣長蘇煥智的大學同窗。他初分發在台東地檢署,後來轉進士林地檢署後創立了「檢察官改革協會」後,開啟他的「檢改人生」。
臉圓圓的他,一開始被同仁暱稱「多拉A夢」、「肉仁」,當年轉進高檢署查緝黑金中心偵辦扁嫂吳淑珍等矚目案件,讓「陳老師」的封號不逕而走,而他一天帶兩個便當的清廉生活,更徹底刷新外界對檢察官的刻板印象。不過,他辦完大案回新竹地檢署深蹲當「陽春檢察官」,邱太三上任後拚司改,找來陳瑞仁擔任司改國是會議委員並將他調任法務部參事,拚完司改後,陳瑞仁仍重返檢察界擔任檢察官。
被稱為「檢察界良心」的陳瑞仁已於2022年2月退休,他在退休之際,時任台北地檢署檢察長林邦樑幫他辦了一場歡送會。林邦樑幽默回憶起和陳瑞仁的相遇小故事,林邦樑說,1990年他分發到士林地檢署,當時陳瑞仁從台東調來士檢服務,陳恰好是他在台中一中的學長,「陳瑞仁每次都開玩笑叫我,『叫前輩,唱校歌』,他還說,你若是能夠唱,才是我台中一中的學弟,我們就真的唱起台中一中的校歌『雲霞燦爛 絃歌鏗鏘濟濟多士聚首一堂‧‧‧』。」
陳瑞仁則在歡送會上留下了他在檢察界的千絲萬縷,並慷慨激昂地說出對「檢察官」的想法與期待,有意思的是,他也強調「我退休之後,心還在司法,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繼續貢獻自己的所學、所知給全體司法界。」。這席話,似乎也為法務部的推薦行動,預留了伏筆。
時任台北地檢署檢察長林邦樑幫陳瑞仁辦歡送會。資料照。讀者提供
陳瑞仁退休感言全文這是最尷尬的時刻。我之所以希望不要辦這個活動,就是因為很怕這時候要致詞。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退休?」我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太累了」。我當檢察官以來,說實在的,只要我上班的那一天,我絕對不會在午夜 12 點前離開辦公室,我從來沒有一天有那麼好命。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有可能是因為我能力太差;也有可能,是因為有些案子自己就會找我。
我辦過很多很奇怪的案子,這也是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的地方。但是這種日子,我年輕時,只要睡覺睡好一點,第二天精神就來了;但是我最後這幾年,一直失眠,沒辦法補充體力,所以覺得應該要退休了。我感到很遺憾,對於台北地檢署沒有任何貢獻。
我本來的夢想是:我回到台北地檢署後,回去辦偵查業務,找一件「封刀之作」。我真的有這樣的夢想,但是,我的腦力與體力已經不行了。我的想法是:當一位檢察官沒辦法做到十全十美時,就是他該退休的時候,就應該把位子讓給其他檢察官。也就是:「我心目中的檢察官,是不會打折的;檢察官不能打折,要當檢察官,就要做到 PERFECT。」既然我自己做不到了,我就要把這位子讓出來給「年輕人」。要退休,我真的很感謝我的國家以及我的同事。從我成長的過程來看,我在擔任檢察官的期間,出國2次,第一次是1992年到1993年,當時去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攻讀碩士學位 LLM,當時我在士林地檢署。一個檢察官出國,案件就必須要由同事來分擔,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謝士林地檢署的檢察官同仁。
我第2次出國,是2013年至2014年,是到柏克萊大學擔任訪問學者,當時我在新竹地檢署任職,所以我也非常感謝新竹地檢署的檢察官同仁,也對他們感到愧疚,讓他們分擔了我1年的工作。因為有著這樣感恩的心,所以我也將我的所學全部奉獻給檢方,我所有的研究、著作與文章,都是從檢察官的角度去觀察、分析我們的司法體系及社會,我也是很盡心盡力地想將所學奉獻給社會。
其實我很幸運,剛好我們國家在每個新階段開展時,我都能有機會去參與。例如第一次開始施行公訴蒞庭,以前的檢察官是真的開庭時就起稱「詳如起訴書」、「請依法判決」,自2000年時起開始了一波公訴的改革,當時是士林地檢署與苗栗地檢署先進行試驗,所以,我其實不是現行公訴蒞庭制度的「黃埔一期」,而應該是「保定軍校」。
立法院副院長蔡其昌去年主持立法院舉行「行使司法院大法官同意權案」公聽會,陳瑞仁(後方拉眼鏡者)也與會。資料照。廖瑞祥攝
除了公訴外,關於偵查業務,我的運氣不太好,剛好碰到尹清楓命案所延伸出來的軍機洩密案、林肯大郡案等,一路辦案下來。最初我在司法官訓練所(現改名:司法官學院)結訓後,我第一志願就是填台東地檢署,我記得當時法務部的人事處長還打電話給我,說我當時的成績可以分發到桃園地檢署、有沒有填錯志願?我當時就回答:「我沒有填錯,我願意下鄉服務。」
在當時,接到偏遠地區的派令,是會有人當場哭出來的,好像去那些地方是很大的侮辱一樣,但我覺得如果你們不想去那就我去,所以我當時是第一志願就是赴任台東,而且決定到任後要服務3年,並因此在台東地檢署任職了3年。
當時的法務部長施啟揚還記得這件事,所以3年後我就直接從台東地檢署調任至士林地檢署,在當時沒有這樣的前例,有人認為這是因為我跟高層關係很好,但其實是因為我第一志願派任台東。
我在台東服務的期間,除了碰到很多奇怪的案子外,也因為臺東地檢署當時沒有「主任檢察官」的編制,所以我在到任第2年時,等於我就兼任主任檢察官了;到任第3年時,還兼任檢察長。因為當時台東地檢署的檢察長是趙昌平先生,他當時還兼任監察委員,當時的檢察長是可以兼任其他官職的,所以趙昌平檢察長每週待在台東的時間不會超過2、3日,他不在時,就變成我在蓋章。
所以,每當有人問起我為何總是拒絕當主任檢察官、拒絕當檢察長、會不會感覺遺憾,我就會跟他們說:「我工作第3年就當過檢察長了,何來遺憾?」我的際遇就是這樣地奇特。
偵查方面,我國後來成立了(高檢署)「查緝黑金行動中心」(即「特偵組」前身),當時我就被指派進入「查黑中心」;我國偵查的最高層級就是特偵組,我也有幸進入服務過。如今最高法院「大法庭」成立後,最高檢察署也為此成立了「訴訟組」,而「訴訟組」是公訴的最高頂點,我也有幸參與最高檢察署的「訴訟組」。所以我的檢察官生涯,真的沒有遺憾,我在偵查、在公訴,都是從基層一路做到三審,我真的非常感激人生能夠有這樣的際遇去接觸這麼多的事。很多事,其實我現在已經全部忘光,我經常碰到一些司法警察或調查員,他們會提到過去曾經跟我合作辦過某某案,我都要請他們重新說明案情,因為我都忘光了。所以有人曾提議我退休後可以寫本回憶錄,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寫,可能需要訪問很多人才行。
我退休後,想讓自己的身體能先獲得調養,我也非常歡迎大家有空能到山上來找我我那邊其實是個抒壓的好地方,大家的工作都很忙碌,如果想要讓自己獲得放鬆,可以來我這邊,我這邊也能提供過夜。
檢察界的重磅人物陳瑞仁(圖右)於2022年2月21日榮退,當時北檢辦了一場溫馨的歡送會,由時任北檢襄閱主任檢察官陳玉萍獻花致敬。資料照。讀者提供
最後我還是要談談,我沒能完成的事,需要年輕的檢察官接手。今天要退休了,可以講一些比較實在的話,不講客套話。我覺得我們的司法改革,全國司改的改革方向,被民間團體所綁架,我覺得這是最大的問題。我們政府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中心思想,完全是聽民間團體的話在進行司法改革,這一點是很大的危機。還是應該要以專業為考慮,不要有太多意識形態在裡面,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第二點,是我們檢察官自己內部的事情。我們檢察官很悲哀,從我第一天擔任檢察官起,我就看到了一個帝國的衰敗。一如羅馬帝國衰亡史,我看到的是檢察帝國的衰亡。我們一直被打壓,檢改會當初的成立目的,就是為了爭取檢察官的司法屬性。我們檢察官內部的改革,尤其是人事改革,大家要平心靜氣,冷靜地進行長遠的規劃。「改一半的改革,比沒有改革更為可怕。」我覺得我們現在遭遇了一個瓶頸,我們的改革好像停步了配套都沒有做好,不管是一、二審檢察官輪調或是票選主任檢察官,應該要有配套措施的部分卻都沒有做好。改革的停擺是很不好的,法務部的人事改革委員會(或其他名稱的組織),還是要有人去強力推動這些配套措施。
最近幾日大家在談論人才的出走,人才出走會有很多原因,我們整個大環境(例如年金改革與司法官的地位),因為遭到外界「集體醜化」,就會讓大家覺得這份工作做得很累;此外在檢察官內部,我們的位子真的太少,在金字塔的構造下,期待每個人都能升遷,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會有一些人會落空,應該如何去合理解決這些問題?一定要面對問題加以解決,其中包括「萬年檢察首長」,這是人事升遷塞車的最大原因,所以一定要貫徹「任期制」。
「任期制」並不是要否定一個人,一個人奉獻國家而獲得肯定,例如擔任主任檢察官8年、檢察長6年,這樣加起來就14年了,一個人的職業生涯中被肯定了14年,難道還不夠嗎?為什麼不把位子讓給年輕人?這有什麼不好?也就是:檢察官在一審退休,會那麼可恥嗎?答案是不會啊。包括三審的檢察官,也可以實施「任期制」,尤其是最高檢的「訴訟組」由中生代的檢察官擔任,會較為適合。
有很多問題,今天無法談那麼多,但有些問題,大家都有想到卻沒有人要去解決的話,這樣拖延下去,我們的士氣真的會越來越低迷。大家應該平心靜氣地坐下來,為檢方想出一條解決之道。「司法界最欠缺的美德,就是『自我犧牲』」,這是我最大的感觸。我們既然擔任司法官,就要懂得犧牲自己。我們不是行政官,行政官是踩在別人肩上往上爬,但司法官不是,這是我們跟行政官最大的差別-我們要甘於寂寞,我們要自我犧牲。如果大家都能有這樣的決心,外界會怕我們,外界怕的,就是我們這一股「骨氣」。將事情做好,在哪個位置都不計較,如果每個人都能有這樣自我犧牲的精神,外界自然會很尊重我們。有一些工作,我未能完成,讓我覺得不無遺憾,但我們檢方的年輕人比院方的年輕人更有活力。有些事情,在法官論壇上未能激起基層法官的討論;但在檢察官論壇或內部群組中,雖然大家常有不滿,罵來罵去,但這就是一種活力。我覺得我們檢方的年輕人還會去思考一些東西、還會有一些反應,這就是我們所希望的。如何讓這股力量往正當、正確的方向前進,這是我們大家要一起努力的,在我退休前夕與大家互相共勉。
我退休之後,我的心當然還在司法。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繼續貢獻自己的所學、所知給全體司法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