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15歲隨爸半夜跑路 「泥作阿鴻」超強手藝讓豪宅業主傾心等待

在臉書粉絲團「水泥工」擁有14萬追蹤粉絲的「泥作阿鴻」鄭志鴻，被粉絲稱為「水泥界的哲學家」，今年40多歲，卻已累積超過30年的工地經驗，能將原本粗曠質樸的水泥，一砌一抹地幻化成溫厚又不失個性的藝術牆，讓眾多慕名而來的業主心甘情願捧著鈔票排隊等他。他表示，這是歷經半夜跑路、未成年到工地當學徒扛家計、照顧喪志喝酒的爸爸，窮到只有30塊點一碗滷肉飯等磨難換來的，今年3月，他將這段難忘歲月集結成書《我扛得起水泥，扛得著人生》，問鄭志鴻這一路走來苦不苦，他笑笑說，苦啊，可是現在都熬過來了，「一個人一款命，毋湯欣羨啦。」

15歲成人生分水嶺 他必須扛起所有家計

3年前，作家林立青《做工的人》被翻拍成同名電視劇，把工地人樂觀堅韌卻又卑微無望的現實生活揭露在世人面前，播出當時頗受各界關注，不過，隨著劇情笑著笑著就沉默了，畢竟，那些人生之重，回應什麼都顯蒼白。

鄭志鴻自小在台南長大，雖然家裡不是過著大富大貴的生活，不過15歲前的學生時期平凡安逸，不須煩惱吃住，也沒機會教他了解世事險惡多變。



他回想，國中讀升學班，成績雖不是頂尖，但在那年代，他可以用南部的成績申請北部的五專，表現已經很不錯。不過，原本理應繼續升學的他，國中畢業那年的某天半夜，睡夢中被爸爸悄悄、匆忙地叫醒，上車一路逃到新莊的一處老舊公寓。鄭志鴻說，那時半夢半醒，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結果醒來後，發現自己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然後家裡也沒有錢讓我念書了……。」

後來，鄭志鴻才知道爸爸因為在外欠債被逼到跑路，而他不僅無法再上學，房租、生活費等等重擔還落在他身上，這天堂地獄般的落差，一砸就把他砸懵了，「我那時才15歲，家裡來台北之後生活完全沒有重心，人生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沒有人教我該怎麼做……」幸好，這時舅舅伸出援手拉他一把，先介紹他到朋友的修車廠當黑手，又捨不得看他睡在廠裡窘迫的地方，隔天便把他帶到工地當學徒，開啟他的做工人生。

在工地得學看臉色 他被水泥砸全身仍不敢有怨言

鄭志鴻解釋，其實外公、舅舅們都是工地師傅，認真算起，他可以說是出生泥匠世家，對於突然得承襲技藝，當時是真的沒有其他方法了。鄭志鴻說，當時水泥一包50公斤，跟那時體重相差無幾，他每天扛水泥、運砂、搬紅磚，初期每天手腳抖得像篩子似的，連筷子都舉不起來，若不慎碰到水泥，也會忍不住一直聞手指，潔癖般地狂洗手被師傅們嘲笑，他說，本來還冀望能回學校念書，結果人就如同卡在指縫中的味道，一撩下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當學徒的日子不可能不苦，鄭志鴻回憶，常常6、7個師傅共用1個學徒，不管誰叫他都得機警快速應對，否則迎接他的便是一連串的國罵三字經。

有一次，他當舅舅的幫手貼磁磚，負責遞工具與泥砂，不過因為他站在後下方，看不到舅舅的表情，上面一有動作他便下意識把泥砂遞上去，沒想到舅舅卻想表達手上泥砂太多，「他覺得我不專心，不懂看臉色，生氣把水泥從高空中往下丟，弄得我整身都是！我當時也生氣，覺得他可以用講的就好，何必要這樣。」可是他沒有辦法耍帥幼稚說不幹了，只能得繼續熬，學會看臉色，安慰自己「會理你總比不理好」，設法在工地求生存。他無奈說，工地圈就是這樣，很多老師傅不喜歡開口，但要求學徒或年輕師傅憑臉色或動作判斷下一步要做什麼，「有時師傅就盯著我看，一句話都不講，看得我發毛，真的很辛苦。」

還有一次跟著師傅上陽明山做別墅的案子，因為擔心仰德大道在通勤時間塞車，工班就決定上班日睡工寮，省去舟車勞頓，換言之，工寮便利性絕對不如自己的家，「那時每天早上6點就要起床，趕緊準備當天要用到的工具、扛水泥、攪拌泥沙，忙了2個小時才跟剛起床的師傅一起吃早餐，」等一天工事結束，他還得清洗工具，燒水讓大家用，衣服也只能等到放假回新莊的時候才洗。



鄭志鴻說，他不是沒有怨嘆過，只是知道怨嘆沒有辦法改變現實，媽媽後來有其他規畫離開，僅剩他與爸爸相依為命，而爸爸雖也在工地，可是薪水僅能負擔個人生活費及菸酒、檳榔，每個月8000元的房租、帳單都得靠他支付，剛開始他壓力大到中午吃2個便當才能飽，可是那2個禮拜都沒有上廁所。

17歲那年，他掏口袋的錢，僅夠吃一碗30塊的滷肉飯，連多叫一碗蛋花湯都無法，還有幾次他努力打工賺來的房租，都被爸爸私下花光，他氣得要命，「我那時年紀很小，為了給我爸做面子，都把房租交給他再轉給房東，沒想到他沒繳，等到押金被房東扣光也是3個月後了，我們沒有選擇只能搬家。」或者，有天晚上下班回家發現家裡無光，他疑惑，一邊叫爸爸一邊開燈，才發現債主找上門，而爸爸氣急敗壞看著他。

而面對喪志、偶爾拖後腿的爸爸，鄭志鴻無法割捨不管，他愛爸爸，而且不管如何爸爸是他唯一的家人了，那是割不斷的血緣關係，「有時候會想，同齡的朋友都有家人依靠，我什麼都沒有，我只能靠自己……」那種被迫提早獨立堅強的味道，嚐起來真的苦。

他把自己譬喻成水泥 質樸平凡卻很有溫度

鄭志鴻從學徒熬到出師，是用勤奮肯做肯磨換來的。他說，他在初期體力訓練時就主動積極展現學習態度，終於讓師傅點頭，願意傳授技藝。他20歲初出師，日薪從600元逐漸跳到3000元，等到日子稍稍寬鬆了，他很快決定成家，想起小時候在台南租屋、到新莊頻頻搬家，毅然決然買房，希望穩定下來，「以前，我沒有一個稱作家的地方，所以女兒出生後我就買房，不想讓她經歷我的辛苦。」



不過，建造一個幸福圓滿的家，代價便是得承擔各種經濟壓力，房貸、他們夫妻與2個小孩一家4口的生活費、爸爸的醫藥費與生活費、各種帳單，他在29歲左右開始獨立嘗試接案子，沒有案子時，他就印名片，到處拜訪室內設計師介紹自己，或者問水電朋友有沒有缺工人，「我朋友就說，他的粗工日薪1200元，請不起我這個日薪3000元的水泥師傅，我跟他說沒關係，有錢我願意賺，」或者，明明向設計師報價8萬元，被硬生生砍到5萬多元，他也硬著頭皮接，「有時候爭取10個案子，只能接到1個，而且那一個可能只有6000元。」

為了拓展案源，鄭志鴻在10年前開始經營臉書粉絲團「水泥工」，算是工地圈網紅始祖，他常常分享工地日常，以及技巧與作品，既接地氣又充滿正能量，獲得許多粉絲喜愛，有粉絲同為工地人，有粉絲則是有裝修需求來了解「眉角」，有些人則單純好奇，他們各自在「水泥工」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至今擁有超過14萬粉絲。

拚著趕工時，他也常請2個孩子假日來打工，還有次在工地發燒到無法流汗，到醫院發現已燒到41度，被醫生勒令好好休息，結果他隔天一早又到工地報到，十分拚命。



不過，鄭志鴻發現接愈多案子，配合的師傅程度參差不齊，再加上趕工加班等因素影響下，許多成品都達不到他的水準，而且後續延伸的維修問題，大大影響他的商譽。因此，他決定減少接案量，把每一個案子都當成「藝術創作」做，作品粗曠中帶點溫厚，這反而讓不少豪宅案主都願意配合他的工期，甚至留著一片牆讓他發揮，請他不忘「落款」，「做工真的是很帥的事，看著工地從無到有，不管是水泥牆創作，還是把磁磚貼得精準平整，我都很有成就感。」

至於酸民和不講理刁難的業主，鄭志鴻是又氣又好笑，他說，出來工作總會遇到牛鬼蛇神，有的業主在完工前都很好溝通很友善，可是完工後百般挑剔，拖著不付尾款，讓他相當無奈，「老實說，工程做在業主的房子裡，那就是他的財產，我如果毀了，我就犯法了，而且我也無法狠心把做好的成品打壞，只能自認倒楣。」另外，他也遇過業主頤指氣使，當他的面說「你們做工的就是怎樣怎樣」各種抱怨，就是不願把他們當師傅看待。

而酸民則笑他做工的人養出做工子女，把貧窮複製給下一代，批評他自詡偉大，鄭志鴻就說，他實在懶得一一反擊，他做工不偷不搶，教小孩對工作與人生負責，並不妨礙 任何人，雖然他也曾遺憾沒能讓小孩含金湯匙出生，不過他也認真變成孩子的驕傲，讓他們在同學面前自信不怯懦，「他們可以看不起我，可是不能看不起年輕師傅和我的孩子。」

工作拚了30年 他開始懂得慢下來享受人生

這2、3年，鄭志鴻除了接案還創全台首例，無師自通開始用水泥與鏝抹刀作「無框畫」，曾多次受不同單位邀請開工作坊教素人畫畫，有時也會和女兒共同創作。他表示，他對創作與畫畫本來就很有興趣了，而水泥質樸平凡，個性溫溫的並不特別，可是變成彩色泥漿就變得很活潑，他看了就很開心，這幾年累積的畫作，也曾收到網友私訊說想收藏，「一個水泥師傅變成畫家實在很跳tone齁，但拋卻框架畫畫實在太療癒了，就像回到很單純、沒有壓力的小時候。」



鄭志鴻近年也曾受邀到國外，與國際匠師互相交流切磋技藝、舉辦講座，2021年參加高雄市勞工局的「勞動者形象反轉大賽」獲票選第一名，參加百人藝術聯展，是唯一的水泥畫家，閒暇時也開始懂得好好過生活，陪老婆和孩子打球、露營、旅遊，現在甚至出書《我扛得起水泥，扛得著人生》，接下來還準備出工具書，看得出來他整個狀態已寬鬆自在許多。



鄭志鴻說，這一路走來，他早已接受做豪宅案子但這輩子可能買不起的事實，認知到或許自己天生就注定要拿鏝抹刀，而他與太太都有共識，孩子的未來讓他們自己決定，他笑說，「如果他們想當水泥師傅，那不就表示我不能退休享福嗎？如果是這樣我真的頭大……真的想傳承我的技藝，那再另當別論吧。」

鄭志鴻　小檔案

生日：44歲
現職：水泥職人、水泥畫家、作家
經歷：2021年「勞動者形象反轉大賽」第一名
《我扛得起水泥，扛得著人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