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叩關金馬7大獎 《小曉》導演靳家驊將母女相愛相殺化為愛的語言，道出同理的必要

目睹母親外遇、過動症、校園霸凌、颱風天、被好友背叛……幾個強烈關鍵字湊在一起，都是電影《小曉》（Trouble girl）主角遭遇的事，不過，這故事落在導演靳家驊手中，便成為一段關於母女之間相愛相殺的對話，過程很疼很緊繃，但在了解同理之後，會發現嘴裡的刀刃，背後都藏著愛的語言。而在劇中飾演女主角周小曉的12歲演員林品彤，昨（11/25）晚間在第60屆金馬獎中獲得最佳女主角榮譽，是為史上最年輕的影后，精湛表現令評審眼睛為之一亮，第一輪評選就看中她。

靳家驊擁有18年資深廣告導演經歷，近年來轉拍3部短片《女兒練習曲》、《夏之橘》、《大吉》皆紛紛闖入東京短片影展、獲多項金鐘獎，如今，自編自導的第一部長片電影《小曉》入圍第60屆7項金馬獎，每一部作品，都是他深入觀察社會議題細細品完作出來的。有趣的是，他的表現手法猶如自身，不張揚、不浮誇，真切地令人以為在看自己的故事。

曾經叛逆 忙話劇社、拍廣告玩到被台大退學

靳家驊從廣告導演轉戰拍短片和電影，以及開始寫《小曉》都是受女兒啟發，不過，更確切得說，是女兒讓他深刻了解同理心的意義，才有了這些作品。

他表示，自己從小對於「管教」幾乎都是負面感受。媽媽迷信，對宗教虔誠，爸爸則是權威感重的軍人，曾因為他在高中參加戲劇社，將他打到趴在地上，對此，他不叛逆反抗，但心裡仍有自己的主意。

譬如，大學時念台大心理系的時候，選修課的數學教授在第一堂課上，看到全班出席率比預期高，竟說「你們沒事做啊？來這麼多人幹嘛？外面那麼多事可以玩啊」，鼓勵他們把握珍貴的時間去探索；結果，靳家華玩話劇社、拍廣告，玩到隔年被退學，遂投入廣告業，累積導演18年經歷，一股腦把先前累積的叛逆投入創作中，玩得不亦樂乎，直到寶貝女兒出生後，他的生活為此轉了一個彎。



顧女兒顧到差點崩潰　他從廣告導演轉拍電影

靳家驊指出，以前生活隨心所欲，直到女兒出生後，生活節奏打掉重練，重新建立規矩、規律，偏偏小孩總是不如己願，譬如半夜不睡覺，讓他顧到很崩潰，甚至懷疑小孩有過動傾向，帶去醫院鑑定確定沒有，判斷是天生個性比較活潑而已，「當時真的有想死的念頭，一整晚沒怎麼睡，隔天又要上班，生活真的很難。」

某一天，他抱著女兒在岳母家外面，遇到住在對面的鄰居，那是一名智能障礙的女孩，他如常打招呼，也獲得對方友善回應，後來女兒大概1到2歲大左右時，父女兩再度遇到鄰居，他讓女兒叫對方姊姊，沒想到對方卻受到驚嚇轉頭跑走了。

照理來說，這幾乎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過靳家驊一直記掛在心上，他試圖去了解那名智能障礙女生的反應，並推測出一個可能，「我覺得她可能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抱在手上的小寶寶會長大，還會開口說話，所以被嚇到了……」。

而這個意外插曲，使得靳家驊開始關注人，而且是各式各樣的人，他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曾經遭遇過什麼？在這個過程中，他漸漸發現，若與人比肩同高，同一個世界竟存在千變萬化的可能，而同理心就成一條通往相互理解的道路。

靳家驊說，原本育兒的壓力痛苦，在理解這個道理之後，他也開始瞭解女兒了，父女相處開始有了轉變，在一起探索關係平衡過程中找到和諧與快樂。

只是，靳家驊不只同理女兒，還漸漸好奇周遭的人生課題，像是家庭暴力、身心障礙、社會案件、性別議題等等，怎麼鋪演齣齣「真實人生比戲劇還戲劇」情節。

「只有我們兩個老人這麼晚才開始」 18年後才拍長片

於是，靳家驊在擔任廣告導演第18年後，決定開始拍劇情片，妻子兼《小曉》製片的王小茵對此笑說，當初去金馬創投的時候，看著周圍都是很有抱負的年輕人，只有他們兩個「老人」這麼晚才開始努力，想來覺得很有意思。

後續，靳家驊有了身心障礙者的家庭與戀愛課題《女兒練習題》，有家暴習性的法警《夏之橘》，還有臨時受託執行死刑的法警《大吉》，把劇情如吟唱低而慢的歌曲般拍出來，奇妙的是，靳家驊講故事風格沒有誇張的起承轉合，卻能拳拳到肉，在螢幕前的觀眾都能從劇裡找到與自身共鳴的地方。

他進一步解釋著，如果把電影創作素材比喻成飲食文化，那麼他盡可能選擇不起眼的食材下手，希望把一些不被看見的議題，做出一道有滋味、有況味的一道菜，「有句話就說富不過三代不懂吃，從真實生活找題材，我覺得能更貼近每個人每天都要面對的問題。」



靳家驊說，這次的作品《小曉》中他放入許多議題，包含過動症、父母不睦、校園霸凌、朋友與老師保羅的欺騙背叛、外遇，以及每個人在一個家中如何找到與自我平衡的痛苦取捨，「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在片中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而這部分沒有解答，因為同理了，或許能找到共同的出路。



「好的劇本就得有很多人性矛盾、不合理的情節」

他說，《小曉》的劇本比《夏之橘》和《大吉》都來的早，陸陸續續寫了3、4年才完成，「我覺得好的劇本就得有很多人性矛盾、不合理的情節，有時候寫著寫著早已看不到初版的樣貌，看到自己寫出沒想過的情節，才覺得完成了。」

2020年，劇本完成後，歷經疫情與隔年的金馬創投，《小曉》終於有了定案，2022年找來的是在《美國女孩》表現超齡的林品彤詮釋周小曉，在學校搞破壞、推打同學、對老師與媽媽視若無睹，看似對世事毫不在乎頑強，其實都像是對規矩限制的反抗，才能好好保護自己。



靳家驊指出，若仔細看電影，其實能找到許多相對應的符號，譬如保羅建議用寶特瓶裝青蛙做自然觀察、體育課玩躲避球、校園的巨大紅色鳥籠、媽媽薇芳問她為什麼不吃藥都是小曉受限制的符號。

令人心疼的是，小曉遇到這麼多挫折誤解，仍努力用自己的方法回應社會對她的不友善；她關心鳥籠裡的貓頭鷹，努力不被球打到，甚至忍到最後爆發，哭著對媽媽說正練習在家不吃藥，帶著點心到學校給同學釋出善意，在在透露她為了自己和媽媽很努力克服過動症障礙，只是這份努力沒有被人發現，心裡不免覺得委屈。

靳家驊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小曉，都有在新環境裡衝撞的經驗，很苦很傷卻又必須找到被群體接納的方法。王小茵也附和著說：「所有的孩子在成長前都是笨拙的，但他們都很努找到出路，小曉最後一幕彈鋼琴順暢彈出一首曲子，那是小曉告訴媽媽，我長大了，像是一種溫柔的撫慰。」

媽媽們在現實中的吶喊 化為劇中台詞

而陳意涵飾演的小曉媽媽薇芳，原本是名才華洋溢的鋼琴老師，原本該是優雅漂亮的人生劇碼，獨自應付小曉的生活災難下分崩離析，一邊強撐，一邊暗許自己拋開道德，從女兒的老師保羅身上找到感情慰藉。



王小茵打趣說，劇中幾句台詞都是她與其他媽媽在現實中的吶喊，被導演偷偷寫進劇本裡，「我已經很不快樂了，你為什麼要讓我更不快樂」、「你以為你是誰啊，為什麼全世界都要這樣陪你玩？」又或者電影裡破題說「如果沒有妳，我是不是能做自己？」這是每個媽媽都在問的問題，而面對這塊從身體裡掉下來的一塊肉，甩也甩不掉又怎麼能保有完整的自己？

幸好，貼於現實的劇本，終有一些亮光。若能跳脫《小曉》的角色限制觀看母女多次衝撞，或許能發現這些對話背後，都是求救，都是愛，解開後的同理就能換得釋然的哭泣，很不容易。



電影處處埋藏密碼　全都有深刻意義　

在處理龐雜的生活議題中，靳家驊不忘在電影裡藏了許多密碼，看似不著痕跡卻處處呼應。在專訪中，他悄悄透露其中3個，包括小曉有天在看電視考古節目，內容講述考古團隊發現兩具合葬骨骸，姿勢形體與一般正躺的死者不同，經研究推測是一對母女，媽媽側躺著從女兒背後擁抱著，與電影中最後一幕薇芳抱著小曉躺在床上的姿勢一模一樣。

靳家驊說，他刻意在考古學的片段不放字幕，就是不想讓觀眾有直接聯想，若是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或許能自己解讀看看，「這部分大家都有不同見解，有人覺得，那是薇芳在心裡把小曉給殺了的意思。」

第二，小曉在片中歷經朋友的背叛、同學的霸凌以及爸爸的謊言，一下子把努力與過動症抗衡的辛苦委屈宣洩出來，她不解大家為何如此對她，脖子歪了像落枕一樣回不來，「這動作就像那隻在學校的貓頭鷹一樣啊，看不懂這個世界，疑惑歪頭的瞬間」，而這個動作也在小曉終於明白現實世界的殘酷後，歪頭瞬間也不藥而癒。



靳家驊透露，小曉歪頭的點子其實是女兒的貢獻，先前有次和女兒玩，結果她玩到落枕一個禮拜，讓他對這件事記憶相當深刻，所以寫進劇本中。

最後一個彩蛋則是在最後一幕，小曉家的電視播映台灣原創動畫《小貓巴克里》，主角魚嘟眼見虎姑婆遭惡人迫害時出聲說「我不允許你們傷害虎姑婆」，然後被回「我告訴過你畜生都是沒有感情的」等等，暗指她保護媽媽的決心。

史上最年輕的金馬入圍影后　林品彤的神奇之處

講起飾演小曉的林品彤，導演就笑說，電影開始拍的時候，11歲的品彤私底下相當安靜沉穩，可以一整天都不講話，剛開始都不太理他，直到拍到打電動那一幕時，他維護一位臨演小男孩的動作，意外獲得品彤認可的眼神，「那種感覺好像是她在說，這個導演沒有那麼討厭。」後來兩人互動才順起來，「她是個自帶sensor的小孩，會觀察到很多細節，很不可思議。」



舉例來說，電影中有一幕是小曉面對同學家長當面指控時，坐在一旁不發一語但眼淚直直流，「可是劇本沒有要求她哭，但她好像能感覺小曉面對外界惡意的痛苦，眼淚自然而然就流下來了」，那份敏感度叫大人們都驚訝。

對此，王小茵說出她的觀察，認為林品彤的敏感，一方面是天賦，一方面可能與真實世界的媽媽有關，因為林媽媽給品彤很多信任感，給她很多空間自由發展，並尊重她的選擇，「她是個神奇孩子，第一次和陳意涵、劉俊謙碰面時，很自然而然牽起兩人的手，看起來真的就像一家人一樣。」



面對《小曉》即將叩關第60屆金馬獎，再加上電影即將接著在12/8上映，靳家驊的壓力不可謂不大，這次能交出什麼成績，他沒有十足十的把握，但無論如何，他仍希望自己與團隊用心拿出來的作品能獲得觀眾回應，畢竟電影放完了仍要回到生活繼續過下去，如果觀眾能試著放下批判，用同理心重新梳理與他人的關係，這會是他拍片最大的動力之一。

王小茵有默契地說，「看電影就像窺探別人的生活，回頭反思自己，再從中得到力量，怎麼說呢，人的大腦有90%會自動導航，用既有的習慣行為去過生活，進電影院看看別人，或許有打破慣性的可能哦。」

靳家驊 小檔案

年齡：50歲
學歷：台灣大學心理系肄業
現職：電影導演
經歷：廣告導演18年
作品：短片《女兒練習題》入選東京短片影展
短片《夏之橘》獲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編劇獎
短片《大吉》獲金穗獎、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最佳男主角獎、編劇獎與電視電影獎，入圍克萊蒙費
宏短片影展國際競賽
電影《小曉》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最佳女配角獎、最佳原著劇本、最佳視覺效果、最佳美術設計、最
佳原創電影音樂、最佳音效